冲口而出下
9
果然,那群人找上门来了。
饭后我们以最快的速度把音箱和乐器摆好位置,调好音,只等七点五十八分响鼓鸣炮。“观众们”在大头的安排下,将吃饭时所用的长板凳都从屋前搬到了“舞台”前,有序的排列好,陆续落座。
我们乐器的摆放是非常有讲究的。棺材的右前方,依次是老胡的萨克斯,王列的小号和周涛的吉他;而左前方,则是白勇的键盘和我的架子鼓,两排乐手的再前方,是三个被吊在半空的专业音箱,音箱上贴着“天霸乐队——联系*******”的字条,以便给那些家里有人已死以及即将有人要死一些业务提醒。我们自然不能挡住棺材前的死人遗照。这类的演出本身是打着“向死者挥手悲痛告别和激励后人奋发图强”的旗号,换言之,就是表演给死者“看”的。
那时,三个演员都在后台(棺材旁,乐队后)紧锣密鼓的化妆。当然得化妆。只见黄灿在他那铁板一样的身上套了一件白得发亮的唐装,抖抖,再紧紧,询问旁边的人背部是否妥贴;李小伟则直接脱下了他身上的大羽绒服,露出里面的“舞台装”——那是一件黑色人造革皮衣,衣领处是五彩缤纷的玻璃亮片,袖子和下摆则布满了银光闪闪的金属钉扣,整个上身被灯光一照就看不清楚脸了;而我们风骚的赵艳丽小姐不知在什么隐蔽地方换上了一件紧身束腰的天蓝色蓬蓬裙,香肩外露,胸部鼓得厉害,裙下则是一条白色的连袜裤,与整个寒冷的气候完全不搭架。赵艳丽见自己的穿着引来大家的不良目光,赶紧将李小伟的大羽绒服拿过来披在肩膀上,末了,觉得还是有些冷,便让主家的人搬过来一个小煤炉,作烤火取暖之用。
台上紧张忙碌,台下唧唧喳喳,一副大戏要开场的样子。
接着,我就看见一串带着火引的鞭炮从前方飞了过来,轨迹明确,直奔灵堂,最后,在棺材前噼里啪啦的炸开了。
这突然一吓差点弄得我将肝脏从嘴里吐出来。
乐队其他成员们也不知所措,好象没听说过有这样的规矩啊。台下的观众更是乱作一团,有的莫名其妙,有的惊慌失措,还有的以为是主家安排的特别节目,兴奋的鼓掌叫好。
可大头没乱。他迅速从灵堂斜后方的人堆中挤了进来,一顿乱踩将鞭炮弄灭,活脱一个英雄形象。
怎么回事?!大头高声对着站在后方的观众群喊去。
不让你们搞!从人群中钻出来的,又是那个“痣人”。就这么回事!他口气强硬的说。
大头眉毛一挑,说,你妈逼没完了是吧!然后,将袖子一挽,朝“痣人”冲了过去。在半途,被披麻戴孝的陈大齐拦了下来。
陈大齐对大头说,让我来。
“痣人”似乎早就看到了陈大齐,他双手抱胸前,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这事今天必须得解决。
在众亲友的注视下,陈大齐抹了一把脸,声音不大但十分有力的说道,你不马上给老子滚的话,老子今天非搞死你不可。
“痣人”不为所动。他说,我走可以,你老子也别想葬在那块地里!
陈大齐说,妈拉个逼的,政府都不管,你管?
“痣人”说,那地本来就属于咱们村的,你凭个屌啊!
妈的,陈大齐再也忍不住了,操起一旁空着的板凳就打算扑过去。“痣人”也打算迎头痛击。结果,两人都被人拉住了。
放开我!陈大齐火气十足。见无法挣脱,便随手将手中板凳朝“痣人”扔了过去,由于力道不够,很可惜,板凳在空中平行飞行了一段距离后,便栽倒在了“痣人”的脚边。
这还得了!“痣人”身后与其一伙的人非常亮出了家伙(农具之类的),在辱骂当中个个蠢蠢欲动,一触即发。而另一方呢,大头已经召集来一伙小年青,手持木棍和钢管,大有拼个你死我活之势。
我们乐队方面当然是呆在一旁,月光光心慌慌的静观其变。
还是警察阻止了这场殴斗。这次倒不是谁报的警,而是警察一直在暗中观察此事。你们就知道冲动,警察先生妄图教育一下“痣人”,瞧,要不是我们盯着,今天还不死两个人在这里?
“痣人”吧嗒吧嗒眼睛,说,怎么会呢?我们是来讲道理的。
很好,警察先生说,那,你,今天就跟我回所里去讲道理。哦,还有你,警察先生指着陈大齐说,一起去把事情说清楚。
陈大齐不答应,关我什么事呢?你也看见了,是他在闹。
警察先生说,是啊,他闹总得有个理由吧。
陈大齐面露难色,说,可,可今天是我爸的追悼会啊。
警察先生表示理解,那你赶紧过去上炷香,完了跟我走。
陈大齐仍想申辩。
快,警察先生目光和蔼,语言有力,说不定交代清楚了能早点回来。
陈大齐没有办法,只得恶狠狠的瞪了“痣人”一眼,转身绕过亲友,来到父亲的灵前准备上香。突然,“痣人”发了疯了挤开人群,趁大家没反应过来,迅速拣起地上的板凳,朝背对着他的陈大齐扔了过去。
比陈大齐刚才那一扔更遗憾的是,由于力道过大,板凳直接从陈大齐的头顶飞了过去,正中“陈老大人”(相框)。于是,我之前详细描述过的供台瞬间变得七零八落,狼狈不堪。
陈大齐再次扑向那位实在是让人生气的“痣人”。
五分钟后,两人(闹事方其他的人见大势已去,渐散,有的则留下来欣赏节目)被警察扭送去了管辖的派出所,整夜(在我们离开前)都没再回来。
10
响鼓的时候,大头(孝子不在,他成了主家代表人)按照惯例将一个红包塞在了白勇手中。我手中的鼓棒越舞越快,并且无不准确的落在了同一直径不过两厘米的圆心内,最后双管齐下,在鼓点结束的那一刹那,乐队齐鸣,一段歌曲联唱的前奏应运而生。
革命歌曲,民歌,通俗到极点的流行歌,由三个表演者轮番献唱。所谓联唱,我们或许在电视里的晚会节目里也看过不少,只唱小小的一段,歌曲节奏一般比较快,指在活跃一下气氛,也可以称之为前戏。这一段大概有个十分钟左右。完了后,所有音乐停止,主持人黄灿和赵艳丽悉数登场,给大家做开场白并顺带介绍一下乐队成员,然后,再是乐队上香,唱三首特别歌曲(类似《让我再看你一眼》,《别亦难》之类),最后,“陈老大人的音乐告别晚会”(此为引用语,非我故意耍幽默)才正式开始。
我这样迅速介绍完演出流程的目的只有一个,这不重要。虽然演出过程非常好玩,有意思——有颜色有怪异,多么有意思——但我在这里不想去讲它。
我只想写写黄灿和赵艳丽的问题。
很明显,他们之间是有问题的。按理说,一个男的与一个女的,不是在爱乱生气的年纪,是不大可能产生巨大矛盾的。况且,他们俩又不是亲戚,又不是好朋友,经济利益又不大(一场演出撑死了也就几十块),犯得着跟仇家似的不停相互挤兑么?所以,作为旁观者的我只能私下断定,他们俩有男女关系。
带着这样的观点,我在一旁打鼓的时候,就总想证实一下自己的判断力。有一个地方戏曲小品,名叫《蔡老娘进城谈十怪》,大致内容讲的是一个多年未到城里来的乡下大妈,对城里的一些社会现象感到奇怪,比如赌桌上,儿子骂自己的老子祖宗十八代都是他的崽;再比如,城里上厕所还要收钱,而自己又是“一瓶啤酒下肚能屙出八瓶尿”等等等等。这里有个巧劲,就是说在蔡老娘看来的“怪”,其实不过是城里最现而易见的事物罢了,虽然没挑明,但几乎所以人都一点就通,也就是反讽,喜剧效果也就出在这儿。说是“十怪”,其实岂止啊?但我们不讨论这个。这个所谓的“蔡老娘”,其实是由黄灿反串的。身材高大的黄灿,戴上旧时老太婆所佩带的头箍,身穿斜扣式的马褂,手拿白手绢,走着四方步就出来了。还有一个细节是,黄灿的左下嘴角贴了颗豆大的黑痣,作为丑化该老太婆的工具之一。回到正题来。“蔡老娘”其中有一“怪”谈到的是城里的小姐特别多,说是“城里的耗子比猫还大,满大街乱窜也没人搭”。耗子,大家都知道是小姐的比喻词。按照节目的设置,每当说到这段的时候,就要有个女的模仿耗子在台上低头鼠窜一番,类似于情景模拟,以便取得更大滑稽效果。这只大“耗子”,当然得我们队里唯一的女性赵艳丽来扮演。据说(白勇私下说),赵艳丽是非常愿意参与这样的演出的,自从上次(不知道他们说的到底是哪次)她跟黄灿闹掰了后,赵艳丽就死活不愿意出场。把情绪带到工作中来是非常不好的。只见“蔡老娘”一边扭动着腰肢,一边挥舞着手中的白手绢,不停给赵艳丽使眼色。这个赵艳丽居然把头别向另一侧,像只受尽委屈、生着闷气的鹌鹑。
这就有点烦人了。
好不容易,黄灿独自表演完节目,换李小伟上场唱《两只蝴蝶》,他来到后台赵艳丽的身边,将头箍拔下来,狠狠的摔在了后者的身上。
李小伟唱道:
我和你缠缠绵绵翩翩飞,飞跃这红尘永相随……
不甘示弱的赵艳丽用力推了黄灿一把,黄灿毫无准备,背部直接撞在了棺材上,“砰”的一声,棺材盖被掀翻在地。
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怎么回事!大头从人堆里挤了进来,表情严肃的不得了。
同样反应快得很的李小伟迅速将手中的麦克风放在一边,走过去抬起棺材盖的一头,使使劲,然后对手足无措的黄灿喊道,还楞着干嘛!黄灿恍若从梦中惊醒一般,赶紧垂下身子,抬起棺材盖的另一头。两人一合力,将盖子重新盖回在棺材上。就合上的那一刻,李小伟和黄灿同时往棺材里看了一眼,又同时很快将视线转移开去。
半分钟后,李小伟继续唱歌:
等到秋风去,秋叶落成灰,能陪你一起枯萎,也无悔……
他竟然还能接上!
幸好陈哥不在,不然你们……大头接过黄灿递过来的香烟,如是说道。
黄灿连忙点头称是。
黄灿又问,为什么这时候了棺材盖还没钉上?我看见陈老大人他……
嗨,你就别问了,还是葬地那档子事。大头抽了口烟,行了,这事我就当没看见,你们继续演,可别再给我整事情出来。说完,他就转身消失在人群里。
黄灿回头看看赵艳丽,后者仍旧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但眼神已经没之前那么锐利。黄灿二话不说,拉起赵艳丽的手,从我身旁的小道出了去,赵艳丽则半推半就。
果然有鬼。我心里说道。然后发狠地打鼓。
李小伟刚唱完一首歌,回头本打算交话筒,突然发现演员阵容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于是只得硬着头皮重新报幕。他说,既然大家这么喜欢我唱的歌,我就再给大家带来一首《冲动的惩罚》,喜欢的观众伸出你们发财的双手,给小弟来点掌声,好吗?好吗(音量比前一个大)?谢谢!
11
在黄灿和赵艳丽离开到回来的一段时间里,一些事情在我身上发生。
前面说过乐队的排位座法,除了三个演员,就我离那个该死的棺材最近。本来,我是很坦然也很兴奋的。振聋发聩的音乐声,七嘴大舌的交谈声,还有时刻伴随我的鼓点声,这些个声音几乎占据了我的耳朵,让我如聋了一般听不进其他任何东西。再加上自己本身对乐曲和节奏的不熟悉导致的紧张感,哪容得下有时间去考虑其他问题,手忙脚乱意识集中不敢大意全力以赴都只能勉强凑和。但很快,李小伟的歌唱完了。为了不老是表演同一类型的节目,他邀请坐在一旁的小号手王列跟他表演一段方言相声。所谓相声大家都知道,语言的艺术嘛,说学逗唱,是不需要乐队伴奏的。李小伟的这招自然是为了拖时间(他们已无数次这样干过了),趁此,其他乐手也好休息一下,上厕所的上厕所,抽根烟的抽根烟,该干吗干吗,只要掐准时间准时回来就成。而我,无处可去,只得留下来听相声。
这时候,大分贝的声响已经消失了,我也不用再干什么,烤烤火,喝喝热茶水,嗑瓜子,都行,也就是说,我可以完全放松下来了。这对我不算个好事情。我是个爱幻想的人,心存浪漫主义和超现实主义,信奇迹,怕鬼神,甚至对UFO也笃定不疑。这样一解释,你对我以下的叙述也好理解了:
我是面向观众而坐的,前方是架子鼓,再前方是广大人民群众,距离不超过十米。如果现在正处于战争中的话,我犹陷土壕,飞机在头顶飞过,从上面丢下来的炮弹在不远处爆炸,黄土和各种人体器官扑面而来;而我把机枪(鼓棒)架在槽里,朝前一顿痛快的扫射,英勇无比,也十分安全(比起那些毫无遮挡的进攻者来说)。想象完毕了?好,思绪回来。当我不再对那两个傻逼的傻逼相声感兴趣的时候,我突然感觉到了一阵空虚。这个虚不单是心灵上的,甚至也是身体上的。我觉得有一阵阴风从身后吹来,直入我的脊椎,令我冷汗直冒,头皮发麻。我猜可能是灵棚被风吹开了个口子,在外守侯多时的寒风趁需而入。回头一看,果真如此。透过这一看,我还依次扫视到了烛台、死者的相框以及黑不溜湫的棺材。
我立即把头转了回来,不再动弹。
我害怕了。虽然之前我没有参与抬棺材盖,但从那两人不自然的脸部表情可以看出陈功的尸体躺在里面无疑。可以想象的是,他此时双目紧闭,脸色惨白,浓厚的尸妆甚至让人看不出他的真实年龄;他当然穿着衣服,身边堆满了鲜花和石灰粉,被人仔细擦拭过的身子柔软无比,用手一戳便是一个洞,并无鲜血流出。他就要下葬了。有两种可能,要么直接入土,要么化做灰烬,这得看他儿子的本事了。如果“运气好”真能弄个土葬的话,十几二十个壮汉喊着口号数着节拍,一步一步将这口棺材抬上山去,前面敲锣打鼓,后面鸣炮奏乐,热闹又不失伤感的将其放于预先已经挖好的坑中,合土念咒,与地长眠。一朝有日,倘若儿孙们不争气,导致家破人衰,惨淡于世,陈功再破土而出,责斥后辈,但又于心不忍,挽其于水火,感天动地,荡气回肠。
以上纯属瞎鸡巴扯淡。但你也可以看出,我是考虑过“起死回生”这回事儿的。如果真有这种事情,对所谓的医学界自然是个天大的喜讯,但对活着的人,对他身边的人,对此时在看节目的观众和我来说,都将是一次致命的打击。他不知道,他的儿子已经为他的丧葬花了多少心思,开追悼会,请乐队闹丧,请乡里乡亲喝酒吃饭,而且还为了下葬土地的事情跟政府搞关系,跟邻村的人闹翻。这已经够折腾人的了。如果您老一骨碌从棺材里爬起来,我保证,您的乖儿子不被您吓死气死也会被您累死。您就老实走吧,别累人了!
而您知道我现在的情况,背对着您,后脑勺也没长鸡眼,如果您不声不响的起身并站在我身后,轻微的拍拍我的肩膀,冲我微微一笑,并衷心的感谢我的演出……算了,我们换个位置,您来打鼓,我躺你舒服的棺材里去吧。
渐渐的,我的脑子开始不听使唤,听觉器官都不起作用。我听不见任何声音,看到的只有李小伟和王列的夸张动作,以及观众们的前俯后仰。我觉得一切都在放慢,放慢。我试着拿起一颗花生却总是差那么一点儿。我看见老胡撒完尿从外面进来,裤子上的拉链拉到一半。我还看到,周涛正冲我招手,嘴里说着什么。我感觉自己比喝了酒还糟糕,手脚不受控制,意识越来越模糊,几乎栽倒。
幸亏,白勇一把将我拽了出来。大口大口的呼吸了几口冷空气后,头脑很快就恢复了正常。
白勇说,刚才多危险,差点栽到煤炉上去。
我前后上下甩了甩头,说,我不知道怎么回事。
白勇走到我刚才坐的位置看了看,然后回来对我说,可能是煤气的问题,离的太近,吸多了二氧化碳会中毒的。
我只得说,哦。
白勇善意的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走,进去吧,外面冷,把炉子移开点就是,要知道,假如你出了点什么事,我怎么向你妈交代。
我低着头,回到了原来的位置。白勇帮我将煤炉移到了一个合适的地方,并细心的来到灵棚后端,将那节漏风的帆布折好。这时,我的手机响了,巧合的很,是我妈打来的。
我妈说,怎么样?
我说,还可以吧。
我妈说,那就好,咳咳。
我说,你休息吧,别操这个闲心了。
挂了电话,我突然觉得有些无聊了。黄灿和赵艳丽这对狗男女回到了棚内。看他们那副淫荡样就知道出去指不定干了什么坏事。李小伟见后援部队到了,硬生生的就收掉了相声的尾巴,并主动报幕移交话筒。
我想听《刘海砍樵》,一个观众高喊道。
来个情歌对唱嘛,另一个观众高喊道。
农村的观众比城里的观众更为朴实,他们想听什么就叫什么,而且从不吝啬自己的掌声,并十分容易得到满足。而若在城里搞红白事,你要想让人叫声“好”,比杀了他还难咧。
要么,咱俩给大伙来一段?黄灿温柔地对赵艳丽说。
后者含笑应允了。
12
那天晚上后来的事已趋于平淡。由于观众们的热情(也可能是主家特意安排的,总之无所谓),我们将整台晚会延后了半个多小时,一直到快接近零点的时候才奏哀乐,鸣炮送客,收场。
在我们整理家伙的间隙,大头,这个有义气到家了的孝子朋友,将钱算给了白勇,并每人现场发了一包白沙烟。不顾“外人”的脸面,我们现场就分了钱,如前所述,每人四十五块。
回到家,我已经非常累了。躺在床上我想,这他妈好歹也算口文艺饭,怎么比去工地搬砖还累。事实上,我从未去搬过砖。不但没搬过砖,连稍微重一点的体力活都没干过。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瘦弱极了。几年的大学生涯让我从一匹瘦小的骡子变成了一条更为瘦小的狗。古人所说的“手无缚鸡之力”很明显就是指得像我这样的一类人。这都还算了。更为恶劣的是,几年大学我几乎什么有用的知识都没学到,毕业后连个工作都找不到,整天在家吃干饭。多么悲哀。而且,我还是个心理极端脆弱和敏感的人。我喜欢抱怨,抱怨社会,抱怨教育,抱怨体制。这又有什么用呢?是块狗屎就是块狗屎,人们连践踏你的心情都没有。其实在内心里我也知道,这他妈跟所谓的教育什么的没点关系,一点关系都没有,问题都出在我自己身上。可是啊,正如诗人李红旗所说,我已经坏了,修不好了。只能企求妈妈将我再生一遍。
但我亲爱的母亲现在在哪呢?在病床上。自从我年龄大了以后,她就总是疾病缠身。听,她仍旧在咳嗽不止。由于胸积水的缘故,她甚至整夜都睡不着觉,只得光着眼睛继续操心自己的没用儿子。她把他介绍给了白勇,并像临终的老人嘱咐了一些事情。她现在无力得只能去信任一些朋友。她的丈夫,我的爸爸,早在十年前就离她而去了。
我们还是不再谈这些吧。我已经在这个小说中多次避开核心而朝无聊里去。这是我一贯的作为,但又有什么办法呢,你们遇到了我这么个喜欢逃避的作者。
我想简单说说我那天之后的事情作为本篇小说的结尾。
那是我第一次参加这样的丧乐队,也是最后一次,成为“绝唱”。我嫌太累或者太恐怖(整晚和尸体呆在一起)从而拒绝了后来白勇的邀请。我记得我当时是这么说,我想找个正经工作。哈哈,太好笑了,我觉得他们这样的事情是不正经的,是恶俗的,不是“有文化的人”应该参与的。这样一来,白勇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他受打击大了。
可问题是,之后我也没“正经”起来。我母亲(噢,伟大而充满神奇力量的母亲啊)再次通过她的关系跟我在当地电视台弄了个名额,一转眼,我又成为了一名新闻工作者。当然,如果我一直这么安心呆着,循规蹈矩,可能还会成为你们眼中的正经人。可我又说“不”了。我借着工作为由,花家里钱买了辆自动档的摩托车,然后整天不去上班,与另外两个也处于待业状态的同学满街晃荡。
按我们的道理来说,这也不是瞎晃荡。于我,“新闻”满大街都是,这是时刻处于“工作状态”之中咧。而后来我们的想法是,能不能一起合伙搞个宵夜摊。我们看到,本地的下岗工人纷纷响应号召,天黑之后(管理部门下班后),推着个小推车,找个合适的巷子口,摆好桌椅,给饥饿的路人炒饭炒粉下面条。
我们三人中一个叫李元的人说,这有点意思。而另一叫刘虎的人则表示,可以让自己下岗在家的母亲出来做“厨师”。这样,既省钱,又不至于被人说我们抢人家下岗工人的饭碗,况且说老实话,刘虎母亲的菜做得还真的不赖。
于是,我就骑着摩托车,带着他俩(确实有点挤),上街四处找合适的地点。
不久后的一天,大概晚上八九点的样子(晚上出来才知道哪些地方没被占领),我们骑车来到了一条叫钱局巷的地方。我们打算从巷子这头进,那头出,打通血管一样。
巷子里很黑,路旁的灯吊得老高,几乎没起什么作用,我只得将车头灯打开。大家知道,越是这样的地方人就越少,阴森,狭隘,甚至宁静的有些让人担心。于是,我加大了油门。油门一大,发动机声音也大,“嘟嘟哒哒”声几乎影响了我们的视觉和听觉。
就这样,我一不小心撞倒了一个人。
我们三人也倒在了地上,除了手臂擦破了点皮,基本无事。摩托车侧躺,轮子转得飞快,发动机声音仍旧响个不停。
被撞倒的那人是个中年妇女。可惜太黑,我们不知道她具体伤哪儿了,只听她哼哼唧唧的不愿起来,一个劲地叫我们别跑。
我跑什么了我。我没跑啊,我说,你哪疼啊?
她说,全身都疼。
李元和刘虎把我拉到一旁,让我注意别是个骗子。这时,从巷子斜侧跑出来几个中年男人,速度之快,脚步之重,让我想起了美国特种兵,挺唬人的。
怎么回事!带头的那个男人装模作样地问道。
那女人也不说话,只是呻吟声不断。有这么惨吗?操!
那男人冲我们说了一句话,我没听清楚,被发动机的声音盖住了。
我示意听不清楚。
那男人走到摩托车旁,将发动机一关,并将插在上面的钥匙拔下,拽在手中。
全世界安静了。
不,巷子里还有什么声音在喧闹着。哦,是的,是丧乐队号丧的声音,他们或许离的不远,粗糙音乐声从高高立起的音箱传了出来,横贯整条巷子,整个夜空。我刚刚怎么就没听到呢?
那男人继续说,你们讲怎么解决吧。
躺在地上的女人这时也不再装逼了,抬起头看着我们,但仍没有站起来的意思。
我他妈说话你听见了没有小杂种?那男人态度开始变得粗暴起来,我老婆还躺在地上呢!
我说,你刚才说什么了?
李元有些犯傻得看着我,重复了一遍那男人之前说的话。
说吧,怎么办?那男人有些得意起来,要不,这摩托车我开走得了。
李元和刘虎都有些焦急的看着我,等我拿决定。他们哪知道,我此刻头脑清醒,空灵的丧葬音乐给了我强大的信心,像打了鸡血一般兴奋。他们更没有料到的是,像“操你妈个逼”这样自杀性的话语会在接下来几秒后伴随着腥黄的尿液从我嘴里迸射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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