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界泥石流汪曾祺,你为啥和别人的画风都
以下文章,来自单向街书店公号的好姐妹:微在(ID:wzit-daily)。他们最近有一搭没一搭的出了几个有文化的老头儿系列,我们先将这一篇转载呈现给大家。
编剧史航说,这世间可爱的老头儿很多,但可爱成这样的,却不常见。
贾平凹说他:他是一文狐,修炼成老精。
黄裳说他:他的一切,都是诗。
梁文道说他:他的文字就像一碗白粥,熬得刚好。
网民都叫他:文艺界泥石流。
这些都是汪曾祺。
1.作家里最会吃的,厨师里最会写作的,他是最有生活情趣的直男。汪曾祺说他最爱逛菜市场:“到了一个新地方,有人爱逛百货公司,有人爱逛书店,我宁可去逛逛菜市。看看生鸡活鸭、新鲜水灵的瓜菜、彤红的辣椒,热热闹闹,挨挨挤挤,让人感到一种生之乐趣。”
他对吃有非凡的鉴赏品味,他写过:
劝大家口味不要太窄,什么都要尝尝,不管是古代的还是异地的食物,比如葵和薤,都吃一点。一个一年到头吃大白菜的人是没有口福的。
臭豆腐闻起来臭,吃起来香。有一位女同志,南京人。爱人到南京出差,问她要带什么东西。——“臭豆腐”。她爱人买了一些,带到火车上。一车厢都大叫:“这是什么味道?什么味道!”
我们在长沙,想尝尝毛泽东在火宫殿吃过的臭豆腐,循味跟踪,臭味渐浓,“快了,快到了,闻到臭味了嘛!”到了眼前,是一个公共厕所!
在北京我也摘过灰菜炒食。有一次发现钓鱼台国宾馆的墙外长了很多灰菜,极肥嫩,就弯下腰来摘了好些,装在书包里。门卫发现,走过来问:“你干什么?”他大概以为我在埋定时炸弹。
我对异乡人称道高邮鸭蛋,是不大高兴的,好像我们那穷地方就出鸭蛋似的!不过高邮的咸鸭蛋,确实是好,我走的地方不少,所食鸭蛋多矣,但和我家乡的完全不能相比!曾经沧海难为水,他乡咸鸭蛋,我实在瞧不上。
出现在汪曾祺笔下的常常是些平易近人的普通食物,比如萝卜、豆腐、野菜、韭菜花,很亲民,但因为他吃遍天下,又长于观察,一个不起眼的食材往往被他描写得格外细腻(描写之神!)。汪氏美食散文都特别实用,完全可以当食谱读,下笔的食物都经过了小老头儿的肉身验证。汪曾祺的厨艺也是响当当,每当有港台作家或外国友人来采访汪曾祺时,中国文联就直接安排客人在汪曾祺家吃饭。
他笔下,一块豆腐也有七十二般变化,令人口水长流。更别提那些家乡的双黄鸭蛋、北京的豆汁儿,湖南的腊肉,江南的马兰头、朔方的手把肉,昆明的牛肝菌、汽锅鸡……所有的东西,经他写过,都成了微在君此生非吃不可的美食榜单。
来看一段:
“茶干是连万顺特制的一种豆腐干。豆腐出净渣,装在一个一个小蒲包里,包口扎紧,入锅,码好,投料,加上好抽油,上面用石头压实,文火煨煮。要煮很长时间。煮得了,再一块一块从麻包里倒出来。这种茶干是圆形的,周围较厚,中间较薄,周身有蒲包压出来的细纹,每一块当中还带着三个字:“连万顺”——在扎包时每一包里都放进一个小小的长方形的木牌,木牌上刻着字,木牌压在豆腐干上,字就出来了。这种茶干外皮是深紫黑色的,掰开了,里面是浅褐色的。很结实,嚼起来很有咬劲,越嚼越香,是佐茶的妙品,所以叫做“茶干”。连老大监制茶干,是很认真的。每一道工序都不许马虎。连万顺茶干的牌子闯出来了。车站、码头、茶馆、酒店都有卖的。后来竟有人专门买了到外地送人的。双黄鸭蛋、醉蟹、董糖、连万顺的茶干,凑成四色礼品,馈赠亲友,极为相宜。”
他特别喜欢花花草草,每次都是他有心发现身边的植物什么最先开。他写过的文章里提到的花草树木的种类数量之多,简直堪称植物学家。《人间草木》写过:“都说梨花像雪,其实苹果花才像雪,雪是厚重的,不是透明的。梨花像什么呢?——梨花的瓣子是月亮做的。”他喜欢美术,喜欢手工,经常如痴如醉地看匠人和女工做手工活,还在文章里写过“我应该当一个工艺美术师的,写什么屁小说!”
年,他被划为右派,被下放到张家口沙岭子农业科学研究所,在那儿画过一套马铃薯图谱,可惜后来画稿毁在了“文革”之中。
他喜欢画画,直到0岁时,他还想改行去当专业画家。
汪曾祺的画
他喜欢唱戏,在西南联大时常唱,后来放弃是因为“牙齿陆续掉光,撒风漏气。”
.清新、自然、不做作的文风,他和外面那些妖艳贱货好不一样。他笔下的一切都健康又自由,可爱又有灵性,规则、戒律和道德是什么,Whocars?
他说过:
我所追求的不是深刻,而是和谐。
我写的是美,是健康的人性。美,是什么时候都需要的。
我们有过各种创伤,但我们今天应该快活。
于是就有了这些和栀子花一样快活又可爱的人和物:
1.forgt-m-not——勿忘我,名字很诗意,花实在并不好看。草本,矮棵,几乎是贴地而生的。抽条颇多,一丛一丛的。灰绿色的布做的似的皱皱的叶子。花甚小,附茎而开,颜色正蓝。蓝得很正,就像国画颜色中的“三蓝”,花里头像这样纯正的蓝色还很少见——一般蓝色的花都带点紫。
为什么西方人把这种花叫做forgt-m-not呢?是不是思念是蓝色的。
昆明人不管它什么勿忘我,什么forgt-m-not,叫它“狗屎花”!
这叫西方的诗人知道了,将谓大煞风景。
——《花》
.老舍先生一天离不开茶。他到莫斯科开会,苏联人知道中国人爱喝茶,倒是特意给他预备了一个热水壶。可是,他刚沏了一杯茶,还没喝几口,一转脸,服务员就给倒了。老舍先生很愤慨地说:“他妈的!他不知道中国人喝茶是一天从早喝到晚的!”
——《寻常茶话》
3.中市口街东有一个画画的,叫张长之,年纪不大,才二十多岁,是个小胖子。小胖子很聪明。他没有学过画,他画画是看会的。画册、画报、裱画店里挂着的画,他看了一会就能默记在心。背临出来,大致不差。他的画不中不西,用色很鲜明,所以有人愿意买。他什么都画。人物、花卉、翎毛、草虫都画。只是不画山水。他不只是临摹,有时也“创作”。有一次他画了一个斗方,画一棵芭蕉,一只五彩大公鸡,挂在他的画室里(他的画室是敞开的)。这张画只能自己画着玩玩,买是不会有人买的,谁家会在家里挂一张“鸡巴图”?
——《看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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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漠春阴柳未青,
冻云欲湿上元灯。
行过玉渊潭畔路,
去年残叶太分明。
汽车开过湖边,
带起一群落叶。
落叶追着汽车,
一直追得很远。
终于没有力气了,
又纷纷地停下了。
“你神气什么?
还的的地叫。”
“甭理它。咱们讲故事。”
“秋天,早晨的露水…”
——《落叶》
5.有一次,薛大娘到了家门口,对吕三说:“你下午上我这儿来一趟。”
吕先生从万全堂办完事回来,到了薛家,薛大娘一把把他拉进了屋里。进了屋,薛大娘就解开上衣,让吕三摸她的奶子。随即把浑身衣服都脱了,对吕三说:“来!”
她问吕三:“快活吗?”——“快活。”——“那就弄吧,痛痛快快地弄!”薛大娘的儿子已经二十岁,但是她好像第一次真正做了女人。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薛大娘和吕三的事渐渐被人察觉,议论纷纷。薛大娘的老姊妹劝她不要再“偷”吕三,说:“你图个什么呢?”
“不图什么,我喜欢他。他一年打十一个月光棍,我让他快活快活,——我也快活,这有什么不对?有什么不对?谁爱嚼舌头,让她们嚼去吧!”
——《薛大娘》
3.甜而不齁,酸而不臭,文艺小清新少男随手发糖虐狗。汪曾祺是民国一帮直男中最会写恋爱的(别提徐志摩),不是他多会说情话,而是他特别善于把握恋爱初期的清新气息,不甜腻,不酸腐,虐狗虐得恰到痛点,意犹未尽,相信我,读完你又初恋了!
他的代表作《受戒》写的小和尚明子和小英子可爱到酥麻,随便选一段:
赤了脚,在凉浸浸滑滑溜的泥里踩着,——哎,一个硬疙瘩!伸手下去,一个红紫红紫的荸荠。她自己爱干这生活,还拉了明子一起去。她老是故意用自己的光脚去踩明子的脚。
她挎着一篮子荸荠回去了,在柔软的田埂上留了一串脚印。明海看着她的脚印,傻了。五个小小的趾头,脚掌平平的,脚跟细细的,脚弓部分缺了一块。明海身上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他觉得心里痒痒的。这一串美丽的脚印把小和尚的心搞乱了。
还有一篇《大淖记事》,里面有个细节让人特别动情:
小锡匠十一子因和巧云相爱被保安队长打成重伤,只有灌陈年尿碱才能保命:
十一子的牙关咬得很紧,灌不进去。
巧云捧了一碗尿碱汤,在十一子的耳边说:“十一子,十一子,你喝了!”
十一子微微听见一点声音,他睁了睁眼。巧云把一碗尿碱汤灌进了十一子的喉咙。
在这之后,汪曾祺忽然写了一句:“不知道为什么,她自己也尝了一口”。
他说:“这是我原来没有想到的。只是写到那里,出于感情的需要,我迫切地要写出这一句(写这一句时,我流了眼泪)。我的老师(沈从文)教我们写作,常说‘要贴到人物来写’,很多人不懂他这句话。我的这一个细节也许可以给沈先生的话作一注脚。”
.前半生颠沛流离,后半生笔耕不辍,曾经是江青“御用文人”。按照文学史的TOP排行榜,汪曾祺排在当代文学史前十名开外,一直是个“不入流”的作家。他的地位有些尴尬,常在专门论述过文坛其他天皇巨星之外,以“还有”俩字一带而过:还有汪曾祺等作家。
年,汪曾祺出生在江苏高邮的书香世家。年,19岁的汪曾祺到昆明考上西南联大,在中文系读书。他学习了许多中外文艺理论,受沈从文先生的影响很深。在沈先生的指点下,他开始发表小说。他的写作很受教授们的赞赏。有篇作业,沈从文觉得给满分都不够,判了一百二十分。
汪曾祺(左)和沈从文(右)
读完四年书,他却由于体育课逃课和睡过头没参加英语考试,不能毕业。后来学校规定当届学生要给美国顾问当翻译,他也没去。根本原因是他的英语太次。直接原因据说是他穷得叮当响,裤衩后面穿了两个大洞,见不得人,所以没参加体检。结果汪曾祺失去了大学文凭,一辈子填表都写“大学肄业”。
汪曾祺年轻时
年,9岁的汪曾祺出版了自己第一部小说集。在此之后,他屡屡受到政治冲击,断断续续沉寂了30年。直到年,60岁的他才发表自己重要的小说代表作《受戒》,当时受到普遍赞誉,然后出版多卷文集,成为晚年大放异彩的作家。
文革期间,汪曾祺受到江青的赏识,在江青的控制使用下创作长达10年,被任命改编现代京剧《芦荡火种》,也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沙家浜》。因为受到江青的重用,文革之后,他又被立了专案,被调查了两年,先后写了十几万字的检查材料。
汪曾祺改编的京剧样板戏《沙家浜》
后来他写道:我对于许多同志对江青的刻骨仇恨,看不到,感受不到。因为我一直感念她的好处。她一到节骨眼上,就想起我,我就得给她去卖命。有的同志说我是“御用文人”,这是个丑恶的称号,但是这是事实。
不管怎么说,在许多人文革中许多人争着要为江青卖命,文革后又纷纷跳出来要证明江青是一个坏人的时候,汪曾祺仍然是一个朴素的人。
在沉寂文坛的30年间,他心甘情愿地游离在当代文学史“战斗指数”的评分标准之外。这个体系以鲁迅为坐标,一直延续到改革开放以后的“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改革文学”等潮流。这些文学潮流背着旗帜、扛着钢枪,与政治运动相配合。汪曾祺没有入这条道,他说,“我写不了‘那样的小说’,于是就不写”,于是真的30年不写。
汪曾祺的作品和这个可爱的老头一样,满是人间烟火味,而无半点逐利心,文字中很少有教育意义和意识形态(所以也注定他不会是语文课本里的常客)。但就文字而言,他所有的描述都极美极美,而且几乎全部是短句,很少使用长句。微在君一直觉得,如果要学习中国近现代文学,就应该向鲁迅学习批判,向钱锺书学习比喻,向汪曾祺学习描写。
汪曾祺很少为了抨击什么、控诉什么、引导什么、揭露什么而写作,他的代表作《受戒》,就是他对他见过的、生活过的、美好纯净的片段和画面的剪接和组合,没有政治立场,也没有时间地点,但它是比生活本身更纯净美好的存在。
如果用电影来类比的话,汪曾祺会是一个很好的纪录片导演,他是个干干净净的人,是个无论去哪里都能看见美的人,赞叹着“真美啊”的人。
7年5月16日,他想喝口茶水,他对小女儿说“给我来一杯,碧绿!透亮!的龙井!”但龙井尚未端来,他就已离世,享年77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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