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碧华霸王别姬4

蝶衣一瞥满桌生肉。只清傲浅笑:

“中国老百姓,倒是不惯把鱼呀肉呀,生生吃掉。”

生生吃掉。

被侵略者全是侵略者刀下的鱼肉。

蝶衣再卑恭欠身:“谢了。预请把我那好搭档给放了。太感激您了!”

“不。”青木变脸,下令,“还得再唱一出,就唱《贵妃醉酒》吧。”

蝶衣忍辱负重,为了小楼,道:“官长真会挑,这是我拿手好戏呢。”

他又唱了。委婉地高贵地。

好一似嫁娥下九重,清清冷落在广寒宫,啊,广寒宫。

他打开了金底描上排红牡丹花开富贵图的扇子,颤动着掩面,驾娇燕懒。

贵妃。

只在唱戏当儿,他是高高在上的。

待得出来时,夜幕已森森的低垂。

蝶衣在大门口等着。宪兵队的总部在林子的左方,夜色深沉,一只见群山林木黑她越的剪影。也只见蝶衣的剪影。

清秋幽幽的月亮,不知踪迹,天上的星斗,也躲入漆黑的大幕后似地。等了一阵,似乎很久了,创痕累累的段小楼被士兵带出来。他疲惫不堪,踉跄地却急步上前。见着蝶衣。

“师哥,没事了。”他意欲扶他一把。

一切过去了,他的身边只有他一个人了。

谁知小楼非常厌恶,痛心,呼吸一口子急速,怒火难捺。他的眼神好凶,又夹杂瞧不起,只同吃下去一头苍蝇那样,迫不及待要吐出来:“你给日本鬼子哈腰唱戏?你他妈的没脊梁!”

一说完,即时啐了蝶衣一口。

唾液在他脸上,是一口钉子!

他惊讶而无措,头顶如炸了个响雷。那钉子刺向血肉中,有力难拔。

他呆立着。黑夜中,伸来一只手。

一只女人的手。她用一块轻暖的手绢儿,把那唾液擦去。款款地,一番美意。

一切似曾相识,是菊仙!

她温柔地拍拍小楼,然后挽着他臂弯,深深望蝶衣一眼。菊仙挽着小楼,转身离去。一切悄没声色。幕下了。

望向林子路口,原来已停了黄包车,原来她曾悄没声色地,也在等。她早有准备!她背弃诺言!——抑或,她只是在碰运气,谁知捡了现成的便宜?

蝶衣永远忘不了那一眼。

她亲口答应的:“我躲他远远儿的!”

但他没离开她,她倒表现得无奈,是男人走到她身边去。这是天大的阴谋。

婊子的话都信?

自己白赔了屈辱,最大的屈辱还是来自小楼的厌恶。谁愿哈腰?谁没脊梁?

蝶衣浑身僵冷,动弹不得。

一切为了他,他却重新失去他,一败涂地。脸上唾液留痕处,马上溃烂,蔓延,焚烧——他整张脸也没有了,他没脸!

月亮不识趣地出来了。

清寒的月色下,忽闻林子深处有人声步声,还有沉重呼喝:“走!”

蝶衣大吃一惊。

“打倒日本鬼子!打倒——”

然后是口鼻被强掩的混浊喊声,挣扎,殴打。

“乒!”枪声一响。

“乒!”枪声再响。

林中回荡着这催命的啸声,世界抖了一下。又一下。林子是枪决的刑场。宪兵功德圆满地收队了。

受惊过度的蝶衣,瞪大了眼睛,极目不见尽头。他同死人一起。他也等于死人。墓地失控,在林子涑涑地跑,跑,跑。仓皇自他身后,企图淹没他。

他跑得快,淹得也更快。

跌跌撞撞地,逃不出生天。

蝶衣虚弱地,在月亮下跪倒了。像抽掉了一身筋骨,他没脊梁,他哈腰。是他听觉的错觉,轰隆一响,趴唯一声,万籁竟又全寂,如同失聪。

人在天地中,极为渺小,子然一身。浸淫在月色下。他很绝望。一切都完了。

第六章

夕阳西下水东流

留声机的大喇叭响着靡靡之音。

蝶衣心情无托,惟有让这颓废的乐声好好哄护他。房子布置得更瑰丽多姿,什么都买,都要最好的。人说玩物能丧志,这便是他的心愿,但愿能丧志。

镜子越来越多,四面窥伺。

有圆的,方的,长的,大的,小的。

他最爱端详镜中的美色,举手投足,孤芳自赏。兰花手,“你”,是食指悄悄点向对方;“我”,是中指轻轻捺到自己心胸;“他”,一下双晃手,分明欲指向右,偏生先晃往左,在空中一绕,才找寻到要找寻的他。

这明媚鲜妍能几时?

只怕年华如逝水,一朝漂泊,影儿难再寻觅。他又朝镜子做了七分脸,眼角暗飞,真是美,美的杀死人!

五光十色,流金溢彩的戏衣圈张悬着,小四把它们一一抖落,刻意高挂,都是女衣。裙袄,斗篷,云肩,鱼鳞甲,霞帔,褶裙……满室生春。戏衣艳丽,水袖永远雪白。小四走过,风微起,它们用水袖彼此轻薄。

古人的魂儿都来陪伴他了,一行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不来也罢,小四还是贴身贴心的。

蝶衣慵懒地哼着:

人言洛阳花似锦,奴久系监狱不知春……

小四穿上一件戏衣,那是《游园惊梦》中,邂逅小生时,杜丽娘的行头:翠生生出落得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

小四拈起一把杭州彩绢扇子,散发着檀香的迷幻芳菲。蝶衣一见,只淡淡地微笑,随意下个令:“小四,给我撕掉。”

小四见他苦闷无聊,惟有破坏,他太明白了,问也不问,把扇子撕了。一下轻微的裂帛声。蝶衣又闲闲地:“把戏衣也撕了。”

他二话不说,讨他欢心,又撕了。

不好撕,得找道口子,奋力一撕——裂帛声又来了,这回响得很,蝶衣痛快而痛苦地闭上眼睛。

原来乖乖地蹲在他身畔,那上了鸦片瘾的黑猫,受这一惊,毛全竖起来。来福戒备着,蝶衣意欲爱抚它,谁知它突地发难,抓了他一下。

这一下抓的不深,足令蝶衣惶惑不解——对他那么好,末了连猫也背叛自己?蝶衣瞅着那道爪痕,奇怪,幼如一根红发丝。似有若无,但它分明抓过他一下。

小四装扮好来哄他,拉腔唱了: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蝶衣随着他的唱造神游,半晌,才醒过来似地,又自恋,又怜他。“小四呀,十年廿年也处了不一位名角呢。你呢,还是成不了角儿啦。”

他又闭目沉思去。良久,已然睡着。小四一语不发,一语不发。末了又把金丝银线收拾好了。

一天总算过去。

人人都有自己过活的方法。

一天一天的过。中国老百姓,生命力最强。

一冬已尽。

京城的六月,大太阳一晒,屋里往往呆不住人,他们都搬了板凳,或竹凳子,跑到街上,摇着扇子。

久久未见太阳的蝶衣,夜里唱戏,白天睡觉。脸很白,有时以为敷粉未下。他坐在黄包车上,脚边还搁了个大纸盒,必是戏衣了。又买了新的。旧的不去,新的怎么来?

黄包车走过市集。都在卖水果吃食。

忽闻一把又响亮又明朗的好嗓子,扯开叫卖:高啦瓤的咧大西瓜咧——论个儿不论斤,好大块的甜瓜咧,赛了糖咧——抑扬顿挫,自成风韵,直如唱戏。

蝶衣一听,耳熟。

一棵大槐树下,停了平板车,木盆子摆好一大块冰,镇了几个青皮沙瓤西瓜在边上。卖的人,穿一件背心,系条围裙,活脱脱是小楼模样。

蝶衣不信,黄包车便过去。

他示意车子稍停,回头看真。

一个女人走近。她打扮朴素,先铺好干净蓝布,西瓜一个个排开,如兵卒。她给瓜洒上几阵冰水,小楼熟练的挑一个好的,手起刀落,切成两半,再切成片零卖。

菊仙罩上纱罩,手拎大芭蕉扇在扇,赶苍蝇,叫人看着清凉。是这一对平凡夫妻!

蝶衣看不下去。

正欲示意上路,不加惊扰。

小楼正唱至一半:谁吃大西瓜哎,青皮红瓤沙口的蜜来——招徕中,眼神逮到迟疑的蝶衣。

他急忙大喊:“师弟!师弟!师弟!”

蝶衣只好下车过来。小楼把沾了甜汁的大手在围裙上擦擦,拉住蝶衣。一点也不觉自家沦落了。还活得挺神气硬朗。

他豪爽不计前尘,只无限亲切,充满歉疚:“那回也真亏你!我还冤了你,啐你一口。一直没见上呐,为兄这厢赔礼!”

“我都忘了。”

蝶衣打量小楼:“不唱了?”

“行头又进当铺去了。响应全民救国嘛,谈什么艺术?”又问:“你呢?”

“我只会唱戏,别的不行。”

洗净铅华,跟定了男人的菊仙,粗衣不掩清丽,脸色特红润,眼色温柔,她捧来一个大西瓜:“这瓜最好,薄皮沙瓤,八九分熟,放个两天也坏不了。”

蝶衣带点敌意,只好轻笑:

“你们都定了,多好。”

“乱世嘛,谁能定了?还不是混混日子?”

小楼过来,搂着菊仙,人前十分的照顾:“就欠她这个。只好有一顿吃一顿。”

蝶衣一想,不知是谁欠谁的?

如何原谅她,一如原谅无关痛痒的旁人?

他恨这夫妻俩,不管他私下活得多跌宕痛楚,他俩竟若无其事地相依。他恨人之不知。恨她没脸,失信,巧取豪夺!

蝶衣顺目自西瓜一溜,呀!忽见菊仙微隆的肚皮。两三个月的身孕了。难怪小楼护花使者般的德性。

一如冷水浇过他的脊梁,他接过那冰镇的西瓜,更冷。他接过它,它在他怀中,多像一个虚假的秘密的身孕。蝶衣百感交集——这是他一辈子也干不了的勾当!

他只好又重覆地问:“不唱了?”

小楼答:“不唱了!”

就这样,一个大红的武生,荒废了他的艺,丢弃科班所学所得,改行卖西瓜去,挺起胸膛当个黎民百姓?十年廿年也出不了一位名角呢。

关师父的心血付诸东流。

他更老了。虎威犹在。

二人被叫来,先噼啪一人一记耳光,喝令跪下,在祖师爷神位前,同治光绪名角画像的注视下,关师父苍老的手指,抖了:“白教你俩十年!”

小楼和蝶衣俯首跪倒,不敢作声:“一日为师,一生为父”,这不单是传统,这还是道义。戏文里说的全是这些。

师父怒叱:“让你们大伙合群儿,都红着心,苦练,还不是要出人头地?一天不练手脚慢,还干脆拆伙?卖西瓜?啊?”

老人呛住了,喘了好几下。

门外一众的小徒弟,大气也不敢透。

两个红人跪在那儿听他教训,还没出科的,练跪的余地都没有。“同一道门出去的兄弟,成仇了?你俩心里还有我这师父没有?”

越骂越来劲,国仇家恨都在了:

“咱中国有句老话,老子不识字,可会背:‘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兄弟刀枪杀,血被外人踏’!唱词里不是有么?眼瞅着日本鬼子要亡咱了,你们还……”

末了把二人赶走,下令:

“给我滚,一个月内组好班子再来见我!咱台上见!”——一场“兄弟”。

关师父等不到这一台。

就在初六那天,孩子如常天天压腿,一条一条的腿搁在与人一起老去的横木梁上,身体压下去。

关师父坐在竹凳子上,喊着:

“七十六,七十七,六十三,六十四,四十四,四十五!……四十六……”

孩子暗暗叫苦,你看我,我看你,真没办法,要等师父数到一百下,块到了,他年岁大,记性坏,总是往回数。

关师父的眼神迷朦了,喊数更含糊。

花白的头软垂着,大伙以为他盹着了,装个鬼脸。在毫无征兆毫无防备的一刻,他的头一垂不起,在斜晖下,四合院中,生过一顿气之后,悄悄地老死了。

顽皮但听教的孩子们,浑然不觉。

小楼匆匆赶至蝶衣的家。

在下午的四点钟,蝶衣刚抽过两筒。

小四给他削梨子吃。那鸦片神秘的焦香仍在。梨子的清甜正好解了它。正瞥到帘下几上,那电话罩着一层薄尘,太久没人打来,也根本不打算会接,那薄尘,如同给听筒作个妆。

蝶衣见小楼气急败坏:“师父他——”

他忙抖擞:“知道了,咱先操操旧曲,都是老搭档——”

“见不着师父了!”

蝶衣一惊,梨子滚跌在地。

他呢喃:“见不着了?”

“死了!”

“死了?”

小楼非常伤感:“科班也得散了。孩子没着落,我们弟兄们该给筹点钱。”

蝶衣呻吟:“才几天。还数落了一顿,不是说一个月之内组好班子么?不是么?……”

生死无常。

哀愁袭上心头。心里很疼。

情愿师父继续给他一记耳雷子,重重的。

他需要更大的疼,才能掩盖。

小楼低着头,他也吃力地面对它。

喉间的疙瘩,上下骨碌地动着。

蝶衣想伸手出来,抚平它,只见它嘀嘀咕咕地,挥之不去——好不容易凑在一块,是天意,是师命,他俩谁也跑不掉,好不容易呀,但师父却死了!

下一代的孩子们都在后台当跑腿,伺候着已挣了出身前程的师哥们。这一回的义演,筹了款子,好给师父风光大葬,也为这面临解体,树倒猢狲散的末代科班作点绸缪——不是绸缪,而是打发。

心情都很沉重。

“哈德门,三个五,双妹……”

卖香烟的在胡同口戏园子里外叫喊着。

台上则是大袍大甲的薛丁山与樊梨花在对峙。上了场,一切喜怒哀乐都得扔在身后,目中只有对手,心中只有戏。要教我唱戏,不教戏唱我。

戏要三分生,把自己当成戏中人,头一遭,从头开始邂逅。心底不痛快,还是眉来眼去的对峙着,打情骂俏……就在急鼓繁弦催逼中,外面忽传来轰烈的噼噼啪啪声响。

对拆中的小楼和蝶衣,有点紧张。

“师哥,是枪炮声么?听!”

虽是慌张,也不失措,不忘老规矩,照样没事人地演下去。

小楼跟着点子,也细听:“不像。奇怪。”

群众的喧哗竟又响起。拆天似地:“和平了!胜利了!”

“日本鬼子投降了!”

“国军回来啦!”……

原来欢天喜地的老百姓在点燃鞭炮,还有人把脸盆拎出来大敲。狂欢大乱。座上的看客措手不及,扭头门外,火花四溅,跑来一个壮汉,来报喜:“胜利了!胜利了!”

人心大快。

礼帽,毛巾,衣物,茶壶,椅子,瓜子,糖果,香烟……全都抛得飞上天。

蝶衣开心地耳语:“仗打完了!”

小楼也很开心:“不!咱继续开打!”

二人越打越灿烂,台下的欢呼混成一片。

菊仙在上场门外,不知何故,眼泪簌簌淌下。一个八九岁的小徒儿,依偎在她身畔,有点惶惑。

戏演完了。后事也办妥了。

终于,太阳也下山了。

那天,把义演的帐一算,挣来的钱,得分给他们。

下过一场微雨,戏园子门外,一地的爆竹残屑被浸淫过,流成一条条蜿蜒的小红河,又像半摊血泪的交织。

科班散了,像中国——

惨胜!喜乐背后是痛楚。

菊仙拎着一个蓝布袋,里头盛了银元。

徒儿们,最大不过十三四,最小,便是那八九岁的,排成一行,一个挨一个,来到段小楼跟前。他以长者身分,细细叮咛:“科班散了,以后好好做人!”

分给每人两块银元。

孩子接过,一一道:“谢谢!”

也许可以过一阵子,但以后呢?

小楼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又叮咛:“好好做人!”

眼前细雨凄迷,前路茫茫。非常无助。孩子们抬头看天色。空气清明如洗,各人心头黏黏答答。

师父在,再不堪,会有落脚处,天掉下来有人担戴,大树好遮荫,不必操心,只管把戏唱好。如今到哪儿去呢?一个眼中含泪。有两个,索性抱着头,哭出声来,恋恋不舍。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一个个各奔前程,前程是什么?

此时,一柄紫竹油纸伞撑过来,打在小楼头上。

是蝶衣。伞默默地遮挡着雨。

两个人,又共用一伞。大师哥的影儿回来了,他仍是当头的料,他是他主子。彼此谅宥,一切冰释。什么也没发生过。

真像是梦里的洪荒世界。

菊仙蓝布袋中的银元分完了。

布袋一下子瘪掉。她摸摸微隆的肚皮,妒恨和不悦一闪而过。只觉危机重重,惊心动魄,心里很不安宁,又说不出所以然。

小楼冲蝶衣和菊仙叹喟:

“看,一家人一样了,不容易呀,熬过这场仗。还是一块吧。”

蝶衣满足地又向菊仙一笑。

菊仙赶紧展示对肚中孩子的期待:“对了,将来孩子下地,该喊你什么?”

挨近她丈夫,声音又软又腻:

“你说说看,该喊蝶衣叔叔呢?还是干爹?”

小楼一想,道:“就喊干爹。我这师弟呀,打小时侯起就想养一个孩子了!”

菊仙胜意地点点头——她为了点明他的身分和性别,不遗余力:“真的?那蝶衣日后‘成家’了,一定养一大堆。”

又很体己地一笑:

“你就是艺高人登样,等闲也看不上。”

一场仗结束了,另一场仗私下要打。她的头轰轰地疼。日本天皇的“玉音放送”,广播周知:战争结束了,日本是战败国,开始撤军……

一九四五年,低沉的语调衬托出高昂的士气,但这只是表面。

戏园子门楼上,原来有对联儿:

功名富贵尽空花

玉带乌纱回头了千秋事业

离合悲欢皆幻梦

佳人才子转眼消百岁光阴

炮火和烟尘令它们蒙污。

经理在旁,照应着下人把顶上悬着的日本太阳旗除下来,改挂青天白日满地红。

太阳给扔在地上,一双双鞋子踩踏过——是军鞋,伤兵的鞋,肮脏的赤足,还有残疾人的拐杖。

日本人投降后,市面很乱,百业萧条,一时间不能恢复元气。学生们又闹罢课,街上天天有游行队伍,他们对一切都感觉悬空,失重,不知做了什么,也不知干些什么,天天放火烧东西,示威。

国民党势力最大,也有兵出来抢吃抢喝。

金圆券膨胀,洋火也要好几万。很多班主看上座不好,便把戏班散了,改了跳舞厅。于是市面上的橱窗,出现了他们平估的戏衣,凤冠蟒袍,绣花罗裙。

无论日子过得怎么样,蝶衣都不肯把他的戏衣拿出来,人吃得半饱,没关系,他就是爱唱戏,他爱他的戏,有不足为外人道的深沉感觉。

只有在台上,才找到寄托。

他的感情,都在台上掏空了。

还是坚持要唱。窝在北平,有一顿唱一顿。

戏园子上座的人多,买票的少。舞台两侧,除开国民党旗帜以外,还张贴着花绿纸饰和标语:“慰问国军!”、“欢迎国军回到北平!”、“向士兵致意!”

全是惊叹语,是劫后余生一种不得已的激动。来了一群混混,他们之中,有流氓地痞,也有伤兵,全都是无家可归的男人。

睡在澡堂和小饭馆外,也联群结党到小戏园子白看戏,不是看戏,只是找到一个落脚处,发泄他们的苦闷。

摔东西,躺得横七竖八,胆小的观众都受惊扰,但凡有脚的都争相走避,除了桌椅,迫于无奈地忍受蹂躏。有个在一角静静流泪,“不知如何”,也不知为谁。

仍是《霸王别姬》的唱段。

又从头把恩爱细唱一遍。

那哭过的伤兵,只剩一条腿,不断用拐杖拍击来发泄。忽然一道手电筒的光芒照向台上虞姬的脸。吃这一闪,又晃的头昏目眩,蝶衣几乎立足不稳。

“别唱了,打吧!狠狠的打吧!”

苦闷变成哀嚎,一池座子在失重状态。

一个瞎了一只眼的很猥琐地怪叫:“虞姬怎么不济事了?来月经吧?”

蝶衣气得色变,又羞又怒。

满堂哄笑。小楼马上停了唱,忙上前解围,双手抱拳,向伤兵鞠了一躬。

“诸位,戏园子没有拿手电筒照人的规矩,您们请回座儿上看——”

话没了,猛听得穷吼怪叫:

“老子抗战八年!没老子打鬼子,你他妈的能在这儿唱?兔崽子!你还活不了呐!”

都趁机发泄,更凶:

“‘前方吃紧,后方紧吃’,你们下三滥戏子抗过枪么?杀过鬼子流过血么?”

一个手电筒扔上来,把小楼砸中了。

没来由地受辱,他一怒之下,把砌末推倒,向伤兵们扔去。一众哗然,混混们也推波助澜。

小楼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自台上打到台下。蝶衣见状,也奋不顾身捍卫,他哪是这料子?被当胸揪打几拳,一块木板砸下去,头破血流。柔弱得险要昏倒。

小楼抓住那人的脑袋,用自己的头去顶撞。古人和今人凑拥成堆,打将起来,一如九里山项羽力战群雄。

人多势众,又有拐杖板凳作武器,眼瞅着一记自他背心迎头击下——菊仙也不细想,即时冲出,以身相护,代小楼挡了这一记。慌乱中,一下又一下,她肚子被击中了……

菊仙疼极倒地。

冷不提防,只听见小楼惨叫:“菊仙!”

血自她腿间流出。如刀绞,如剜心,她也惨叫:“哎——”

全身蜷缩,一动,血流得更凶。

小楼如愤怒的狂狮,疯狂还击。他歇斯底里,失去常性:“我的孩子!菊仙!我的孩子!”

大伙眼看不妙,喊:“出人命了!”

“快走!快走!”小楼狂势止不住。

蝶衣捂着流血的额角。他没有为小楼牺牲过。他恨不得那失血昏迷的人是自己,名正言顺,义无返顾。

蝶衣也很疼,他有更疼的在心胸另一边。不是不同情菊仙,间接地,是他!因自己而起的一场横祸,她失去孩子了。

啊,终于没有孩子横亘在中间。

拔掉另一颗眼中钉。

蝶衣只觉是报应,心凉。只要再踹上一脚……他的血缓流,遮住眼角。菊仙的痛苦比他大多了——但这又是师哥最亲的人。瞧小楼伤心悲嚎,不忍呀。

蝶衣掩耳闭目。

一地碎琉璃,映照惶惶的脸——中国人,连听场戏吃个饭,都以流血告终。

警察来了,人声鼎沸,抓人。

抓的竟是汉奸!为日本人服务过哈过腰唱戏的角儿程蝶衣是汉奸。

菊仙在昏迷以前,见到蝶衣被带走。一天一夜,她终于醒过来。孩子流产了。

小楼陪伴在病榻旁,眼皮倦得有千斤重。

浑身像散了架,伤势不要紧,从小打到大,致命伤是失去了孩子,还有,师弟又被抓,以“汉奸”入罪。此罪可大可小,经一道手,剥一层皮。

政府最恨这种人。一下子不好便枪毙。

小楼是两边皆忧患。见菊仙终于醒过来,脸色苍白如洗,命保住了,人是徒地瘦下去——是肚中另一个人也失掉了,血肉一下子去了一半,菊仙如自恶梦中惊醒,狞厉一叫:“——小楼!”

他搂住她,相依为命的当儿,他竟又抽身他去,营救蝶衣。

“……”

菊仙气极:“小楼你……叫那假虞姬给你生孩子去!”

“得去想法子呀,他们是说拿便绑,说绑便杀。汉奸哪!也是人命!”

“蝶衣他是有干过这事,大概罚罚他,关一阵子就给放出来。你跟政府是说不清的。”

菊仙不想他走,在一个自己最需要的当儿,他为另一个人奔走?这人,台下是兄弟,台上是夫妻。而她,是他终生的妻呀。

“他没杀人,不曾落了两手血。”菊仙道:“一定从轻发落的,你能帮上什么?”

“那回是为了我,才一个人到鬼子的堂会。他们怀疑他通敌!”

“吓?”菊仙一听,才知事态严重。

她当然记得那一宗“交易”,她背叛了他——或者说,她答应离开小楼,只是小楼不曾离开她吧。她没强来呀。她当然也记得二人转身朝林子路口的黄包车走去时,身后那双怨毒的眼睛,剜得背心一片斑斓。

是对是错,她已赔上一个孩子了。

真是报应。也许双方扯平了。

但菊仙太清楚了,如果三个人再纠缠下去,小楼仍是岌岌可危的。她应该来个了断!她还他,救他这次,然后互不拖欠。

菊仙拉住小楼,道:“我和你一道去!”

小楼望着她。“咱们去求一个人。救出来了,也就从此不欠他了。”

她挣扎着要起来:“那把剑让我带去。”

蝶衣是法院被告栏上受审。

他很倨傲,只觉给日本人唱戏出堂会不是错——他的错在“痴”。

不愿记得不想提起,心硬嘴硬,坚决地答辩:“没有人逼我,我是自愿的。我爱唱戏,谁懂戏,我给谁唱。青木大佐是个懂戏的!艺嘛,不分国界,戏那么美,说不定他们能把它传到日本去。”

完全理直气壮,一身担戴,如苏三的鱼枷。

不是为了谁。根本为自己。

这样的不懂求情,根本是把自己往死里推。

菊仙重新打扮,擦白水粉,上胭脂,腮红。棉纸把嘴唇染得艳艳的。有重出江湖的使命感。她的风情回来了,她的灵巧机智仍在。

男人,别当他们是大人物,要哄,要在适当时候装笨,要求。

她抱着那把剑,伴着小楼面见袁四爷。

她知道蝶衣这剑打哪儿来。

袁四爷见了剑,一定勾起一段情谊。把东西还给原主,说是怕钱不够,押上了作营救蝶衣的费用,骨子里,连人带剑都交回袁四爷好生带走,小楼断了此念,永远不必睹物思人——这人,另有主儿……

菊仙设想得美,不止一石二鸟,而且一石三鸟。她弱质纤纤,万种温柔。仿佛回到当年盛世,花满楼的红人。旧戏新演。

袁四爷还着实地摆足架子,羞耻了段小楼一顿,以惩她不识抬举。小楼都忍了。——谁知一切奔走求赦都不必了。

意外地,在法院中,蝶衣毋须经过任何程序,被士兵带走。到什么地方去?无罪,但又不放。

所有人都疑惑起来。全场哗然——这个人根本一早勾结官府!

其实他又去了堂会。

国民党军政委员长官,到了北平。

为了欢迎,致敬,政府以最红的角儿作为“礼物”,献给爱听戏的领袖。

于是,什么法律就不算一回事了。一时间,“程蝶衣”三个字,又逃出生天了。

他的唱词,仍是游园,惊梦。

《皂罗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

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百年不易的词儿,诉说着得失成败,朝代兴衰。国民党的命运,中国人的风流云散……

菊仙一番铺排,怅然落空,如同掉进冰窖里。小楼身边硬是多了一个人。

菊仙的身子一直好不过来,成天卧床,有点放弃,或者以此绾住男人的心。反正说不出常理来。

蝶衣倒是前事完全不提,见二人各有所失,只得相安无事。

这天见小楼喂药,他对菊仙那么的关怀备至,一脸胡碴子。失去孩子,更心疼大人。蝶衣很矛盾地,把一网兜交给小四,里面全网住大捆大捆的钞票,小四抓药去。

蝶衣表示了心意,言语上却不肯饶。

他也关怀地嘘问:“算了,这时局,孩子若下地,也过的苦日子,你还是歇着吧。”

又不怀好意:

“不然病沉了,就难好。怕是痨病呢。怎么着?”

菊仙倒是冲小楼抿着嘴儿俏俏一笑,眉梢挑起战意:“往后,我还是要给你生个白胖娃娃!”

有意让蝶衣听得:“唉,‘女人’,左右也不过这么回事!”

非常强调自己是个“女人”。

蝶衣附和:“谁说不是呢。”

小楼道:“药都凉了,还吃不吃?”

“你这堂堂段老板伺候我吃药,岂不是绣花被面补裤子么?”

“对呀。可湿手抓干面,想摔摔不掉。”

贫贱夫妻鹣鲽情浓,不把蝶衣当外人。

他但觉自己是天下间多出来的一个。幸好小四回来了。他依旧提着那一网兜的金圆券进门。蝶衣趁机解围:“药买着了?”

小四把钞票一扔,气道:

“裕泰那老板说,这钱是昨儿的行情。今儿,不够了。”

小楼一巴掌把钞票打翻,票子满屋子乱飞。大骂:“鸡巴中央钞票!不如擦屁股纸,真是‘盼中央,想中央,中央来了更遭殃’!”

气都出在小四身上。

小四快十九了,无父无母,跟了关师父,夹磨长大,一直受气。后来跟了蝶衣,说是贴身侍儿,当的也是跟班跑腿事儿,他倾慕他,乐于看他脸色,讨他欢心,日夜相伴,说到底,也就是个小厮了。

这当儿,小楼又在他身上出气。

自己也是聪明伶俐大好青少年,难道天生是个受气包?一辈子出不了头?屈居人下?谁爱护过他?谁呵护过他?谁栽培过他?

连蝶衣也这样说过:“小四呀,你呢,还是成不了角儿啦。”

他立在原地,望着一地的几乎无用的钞票,克制住。走出去?更不堪。还是忍,衣食足,然后直荣辱。吃不饱,哪来的爱恨?

小四又环顾小楼屋子里,看有值钱的东西能进当铺?

没有。

忽见那把剑,悬在墙上。

它已回来了。一样摔也摔不掉的信物。

所有忍都发现那剑了。它值钱!

菊仙望向小楼,蝶衣又望向小楼,他一想,马上道:“这家伙不能卖!”

蝶衣方吁一口气。

菊仙只想把它扔到天脚底,黄泉下。

眼中闪过一丝不悦。小楼已然动身,骂骂咧咧:“我去给裕泰说说看,妈的,救急活命的药店子,怎能如此不近人情?”

大步出去,牢骚不绝。

蝶衣趁机也去了:“师哥——我这儿还有点零的。”

菊仙朝小楼背影扯着嗓子:

“小楼,你快点回家,别又乱闯祸了!真是,打刚认识起就看你爱打架!”

本来温馨平和的平凡夫妻生活,为了他,她什么都不在乎,只要他要她。谁知又遭打扰,无妄之灾,菊仙恨恨不已。

市面很乱。

一个女人刚买了一包烧饼,待要回家去,马上被衣衫褴褛的汉子抢去,一边跑,一边吃,狼吞虎咽。女人在后头嚷嚷:“抢东西呀!抢东西呀!”

没人搭理。

追上了,那饥饿的汉子已经全盘干掉,塞了满嘴,干哽。黄包车上的老爷子牢牢抱着一枕头袋的金圆券,不知上哪儿去,买什么好,又不敢下车。

“吉祥戏园”早改成跳舞厅了。

但谁跳舞去?都到粮油店前排着长队,人挤人,吵嚷不堪,全是老百姓恐惧的脸。

“给我一斤!二十万!”

“我等了老半天哪!”

“银元?银元收吧?”

店子一一关上门了。店主都拒客:“不卖了!卖了买不回呀!”

路边总是有人急于把金圆券脱手:

“一箱子!整一箱子!换两个光洋!”——没有人信任钞票了。

老人饿得半昏,他快死了,只晓得呻吟:“我饿呀!我饿呀!”

说说已经死去,谁也没工夫发觉。

远处放了一小火,学生们又示威了。

“要民主,不要独裁!”

“反内战!”、“反饥饿!”

“中国人不打中国人!”

国民党的军警,架起水龙头向游行队伍扫射,学生们,有气无力,对形大乱。如抓了共产党,则换作是游街和当众处决。有时枪毙,有时杀头。

久未踏足人间的蝶衣,吓得死命扯住小楼,从人堆中挤出去,逃离乱世。拐到街道另一边,才算劫后余生。二人衣衫也遭水龙头溅湿了。

见到角落有个寂寞的烟贩摊子,露天摆着,一个老人,满头银霜,如一条倦蚕似地蹲在旁边,老得要变成不动的蛹了。没有知觉。小楼把一叠湿透了的票子递过去,想买盒洋火。

蝶衣一瞥,怔住。

这老得不成样子的烟贩子,好生眼熟,竟是当年的倪老公!

“您?您老还认得我们么?”

他曾是他抱在怀中衔在嘴里的小虞姬呀!倪老公抬起花浊的老眼,瞅瞅二人。他只坚决地摇摇头,垂眼不答。

“您府上唱堂会时,我们还小,给您唱过《霸王别姬》。”

倪老公前尘不记,旧人不认:

“不认得!没办过堂会!”

他落泊了。只颤巍巍地把洋火卖给小楼。

此时,一群溃散的学生急急奔逃,把摊子撞翻,香烟洋火散了一地。倪老公更趁此时机,低头收拾,不要见人。

他沉吟自语,一生又过去:

“满人好歹坐了三百年天下,完了。这民国才三十来年,也完了。共产党要来了,来吧来吧!你们是共产党么……”

蝶衣和小楼默然。

二人缓步离去,一阵空白。

蝶衣抬头,见天空又飞过一只风筝。是

蜈蚣,足足数丈长呀,它仍在浮游俯瞰,自由自在。儿时所见的回魂。

小楼只忐忑地,又率直地问:

“师弟,你说,‘共产党’是啥玩意?共田共地共产,会不会‘共妻’?”

蝶衣望望他,没回话,再抬头,咦?蜈蚣风筝不见了。他欷嘘。

“怎么没影儿了?”

“什么?”

“没什么。”蝶衣又自语:“要来就来吧。共产党也得听戏吧?”

抗战才胜利,接着又是国共内战,烽火连天,一般老百姓,只要求吃一碗饭,管谁当皇帝?但唱戏的,老吃北平已经不成了。就是梅兰芳的“天女散花”,也不能老在一个地方散呀!

段小楼和程蝶衣再跑码头去了。

这回跑码头,完全是钗贬洛阳价。

战火燎原,简直寸步难移,只剩得几个大城还可以跑一跑。先到洛阳,后至长春。到了长春,才唱了一天,解放军就包围此地。不久,此地便解放了。

第七章

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

然后一地一地的解放了。

一九四九年,天桥的天乐,城里的长安,吉祥,华乐……等大戏院大剧场,又再张贴了大张大张的戏报,大红底,洒着碎金点,黑字,书了斗大的《霸王别姬》。

专人还在门前吆喝:

“来呀,解放前最红的角儿,首本名剧,晚了就没座儿了。”

票价是一毛钱。新的币制。

解放后,北平又改回前清的老名字,叫“北京”。

党很器重他俩。

往往有特别演出,诸如,“热烈欢迎解放军慰问晚会”。厢楼栏板挂满红色小旗,汇成红海。

霸王犹在兴叹,虞姬终于自刎。

只要是中国人,就爱听戏。

幕还没下,锣鼓伴着虞姬倒地。霸王悲嚎:“哎呀——”

台下不作兴给彩声。

却是热烈的掌声,非常“文明”,节奏整齐,明确:啪!啪!啪!啪!啪!仿佛是一个人指挥出来的。

戏园子坐满了身穿解放装,秩序井然的解放军,干部,书记……红绿一片。单调而刺目。

蝶衣极其怀念,那喧嚣,原始,率直,肆无忌惮的喝彩声:好!好!——那纷乱而热烘烘的当年。

市面上开始了镇压反革命的运动,还是天天枪毙。中国人的血流不完。唱戏的依旧唱戏,剧团归国营。角儿每个月有五百块人民币,分等级给月薪。生活刚安定,哥俩有如在梦中之感。

对共产党还是充满天真的憧憬。

因为有“大翻身”的承诺。

两位给定为一级演员呢。

“真的?要过好日子了?”小楼道。

“很久没存过钱了。”

“我们算低了,听说最高的是马连良。”他倒有点不服气。

“有多少?”蝶衣问。

“一千七百块。”

“这么多?”

“连毛主席也比不上他呢。”

“只一个人,我够用。”

“我还得养妻,往后还得活儿——”

他踏实了,是一个凡尘中的男人。被生活磨钝了么?

蝶衣有点懊恼,怎么竟有这样的担忧?

真是。他看着师哥的侧脸,三十出头,开始有点成熟的气度,像一个守护神,可惜他守护的,是另外一个。久赌必输,久恋必苦,就是这般的心情。活像一块豌豆黄,淡淡的甜,混沌的颜色,含含糊糊。

然而现实不容许任何一个人含糊地过去。这是一个大是大非大起大落大争大斗的新时代。一切都得昭然若揭。

当戏园子有革命活动进行时,舞台得挪出来。横布条给书上“北京戏曲界镇压反革命戏霸宣判大会”。

台上的“表演者”,尽是五花大绑,背插纸标签的镇压对象,七八个。正中赫然是袁四爷。

从前的表演者则当上观众。

程蝶衣和段小楼坐在前排。

面面相觑。大会主席在宣判:

“……反革命分子,戏霸袁世卿,丁横,张绍栋等,曾在反动军阀部下担任要职,尤其袁某,是旧社会北洋,日伪,国统时期三朝元老,此人一贯利用旧社会各种反动邪恶势力,对戏剧界人民群众进行欺榨,剥削,逼害,罪行昭著……”

蝶衣的脸忽地涨红。

他半望半窥,这男人,他“第一个”男人,袁四爷,跪在他头顶,垂首不语。

他蓬头垢面,里外带伤,半边脸肿起来,嘴破了,冒血泡,白沫不由自主地淌下,眼皮也耷拉。当初他见他,一双眼炯炯有神,满身是劲,肩膀曾经宽敞。

他“失身”给他,在一个红里带紫的房间里——恰恰是现今他伤疼的颜色。一定给整治得惨透了。是以衰老颓唐得顺理成章。

他第一个“男人”。

“——现经北京市军事管制委员会公安局批准,判处死字,立即执行!”

蝶衣明知是这样的下场,但仍控制不了脸色泛白。一个很积极而热情的青年出来,带头喊口号:他是成长,前进的小四。腐败的时代过去了,他才廿岁出头,目下是翻身作主人的新天新地新希望。

他喊一句,群众随着喊一句——从未如此满足过。

“坚决拥护镇压反动戏霸!”

“打倒一切反动派!”

“人民大翻身!”

“翻身作主人!”……

喊口号的同时,还得举臂以示激情。

小楼惊奇地看着英姿勃发的小四,又望蝶衣一下,再瞧袁四爷,过去,他是权势和财富的象征,但共产党却有更大的力量消灭一切。

袁四爷在呐喊声中,只知有恨的阶级斗争怨愤声中,被押出场外。当他经过过道时,蝶衣垂下眼,莫敢正视。

他知道,他就是这样,被干掉了,一如数不清的地主,富户,戏霸,右派,坏分子……——只要不容于党的政策,全属“反革命”。

他不必听见打枪的声音,就听见幕下了。小四兴奋的影儿罩在自己头顶上。仿佛也在暗示:“你的时代过去了!”

蝶衣很迷惘地看着舞台,他的焦点无法集中。如果新人上场,那替代自己的,该不会是一直不怎么成器的小四吧?领导一声栽培新苗,也就是党的意思。

才解放一两年,他们一时忖测不及。

但中央人民政府还是很支持照顾的。

都一式中山装,上学堂。

中央为了提高没读过书的工农干部,军人,工人,以及民间艺人出身的演员等文化水平,便安排他们同上“扫盲认字班”。有文化课和历史课。

一个穿列宁装的青年姑娘,也就是老师了,在黑板上教生字。她先写了个“爱”字,然后提问:“什么是‘爱’?”

一个老太太答:“就是对人好。”

一个老将军答:“我没有爱过,所以不明白。而且我也不认得这个字,我常常写错了,写成‘受’字。”

问到蝶衣,他支吾:

“我也不认得,‘爱’跟‘受’总是差不多。”

老师笑起来:“这‘爱’怎么同‘受’呢?受是受苦,受难,受罪,忍受……解放前,大伙在旧社会中,都是‘受’;如今人民大翻身了,便都是‘爱’。”

蝶衣只听得嘟嘟囔囔都是受。

“心”飞到老远,使“爱”字不成“爱”。

为什么没有心?老师犹滔滔不绝:

“有父母子女的爱,兄弟姊妹的爱,朋友的爱,男女之间的爱,但都比不上党对人民的爱,毛主席对你们伟大的爱……”

然后老师又在黑板上写另一个字,这回是“忠”字。老师又解释:

“这‘忠’,是心中有这样的人或事,时刻不会忘记,不会改变,任凭发生什么大动乱,都保持一贯的态度,像你们对毛主席对党中央的忠,对学好文化的忠……”

小楼和蝶衣跟随大伙抄写这两个字,各有所思。

在解放前,日伪时期,蝶衣初与鸦片纠缠不清,不是没想过戒烟,只是那时到处开设的“戒烟所”,其实骨子里却是日本人当幕后老板的膏店,戒烟的同胞跑进去,戒不成烟,瘾更深了。

直至解放之后,“戏子”的地位仿佛重新受到尊重,眼前也仿佛是另一坦途,蝶衣很努力地,把全副精神寄托在新生上。

当他在扫盲认字班时,抄写这“忠”字,不由得想起那一天——

北平改回北京的名字,但天气总是不变。

一进三伏天,毒辣的日头像参与了炼钢的作业,一切蒸沤沥烂,很多人待不下去,都自房中跑到院子去乘凉。

只有蝶衣,在被窝中瑟缩,冷得牙关抖颤,全身骨骼像拆散重组,回不到原位。

他在戒烟,这是第五天。

最难过是头几天。

瘾起了,他发狂地打滚,翻筋斗似地。

门让小楼给锁上了,他抓门,啃地毡,扯头发,打碎所有的镜子……脸色尸白,眼眶深陷。一切恶形恶状的姿态都做过。一个生人,为了死物,痛苦万般。发出怪异的呻吟和哀求,小楼硬着心肠不搭理。

那一天蝶衣以为自己过不了这关了,总想把话嚷出来:“要是我不好了,师哥,请记得我的好,别记得我使坏!”

菊仙见戒烟之凄厉,心下有点恻然。

他发不出正常的声音,鼻涕口涎糊了半脸,但她知道他永远无人知晓的心事,在一个几乎是生死关头,菊仙流露一点母性,按住痴人似的蝶衣:“别瞎说,快好了!”

他在狂乱中,只见娘模糊的影子,他记不清认不出,他疯了,忽地死命搂着菊仙,凄凄地呼喊:“娘呀!我不如死了吧!”

菊仙一叠声:

“快好了快好了,傻孩子!”

穷鸟入怀,猎师也不杀。——但这澄净的片刻终于过去。

双方回复正常,还是有债。

菊仙端着一盆水,有意在门外挨延,不进来。蝶衣仍是蝶衣,她的情敌,她最爱冷看他受罪,直至倦极瘫痪。

小楼光着膀子,拎过水盆:

“咦?怎么不进去?”

菊仙道:“待他静下来。免他在我身上出气!”

小楼先扶起蝶衣,帮他褪掉外衣,然后用毛巾拭擦汗酸,一边安慰:“开头难受点,也算熬过去了。看,把烟戒了,可不就是新社会的新人儿啦?”

蝶衣苦笑:“我是等你逼我才戒。”

因为是他逼的,蝶衣倒也十分的努力,好像这一逼,情谊又更浓了。也许连他也不知道,自己拼命的抽,是等待着他的不满,痛心,忍无可忍,然后付诸行动。

在这几天,他身体上的痛苦,实在不比“重拾旧欢”的刺激大。戒烟是一种长期煎熬的勾当。需要硬撑,需要呵护。

蝶衣得小楼衣食上的照顾,和责备,他很快乐。他觉得他的“忠”字,并没有白认。而且二人又靠得那么近乎,不比舞台上,浓烈的油彩遮盖了真面目,他发现了:“师哥,你的脸这样粗了?”

“是吗,”小楼不经意:“开脸嘛,日久天长又勾又抹,一把把颜料盖上去,又一下一下的用草纸揉,你看那些粗草纸,蘸油硬往下擦……”

“可不是?”菊仙的声音自门边响起:“就细皮嫩肉的小白脸,也慢慢成了桔子皮了。”

她一边说,一边放下饭盒子,一件件打开来:“从前还不觉得怎样,现在,哎,不消提,非要把人家的手给割伤不可。”

见菊仙笑话家常,蝶衣也在榻上有气没气地回应:“这倒不是,师哥的脸皮一直都算粗。他小时侯还长癞痢呢!这样的事你倒是不晓得。”

“真的呀?”

小楼一瞪眼:“哪壶不开提哪壶。”

蝶衣心中有点胜意,见好不收:

“那个时候他还为我打上一架,教训师兄弟,谁知砸在硬地乱石上,眉梢骨还有道口子呢!”

末了强调:“——这可是一生一世的事。”

菊仙伸手摸摸小楼眉上的疤,笑:

“哦?那么英雄呀!”又向蝶衣道:

“你不说,我还真的不晓得。”

“你不晓得的,可多啦。时日短,许师哥没工夫细说你听。他呀,谁知肚子里装什么花花肠子?”

菊仙妒恨交织。

都三十岁的大男人了,要怎么样才肯放手呢?成天价与小楼同进同退,分分合合。难道一生得看在小楼份上,换过笑脸么?

她只得木着脸张罗吃食:

“蝶衣,这莲子呀,‘解毒’!我给你熬了些莲子粥,还带着六必居的酱八宝,尝尝。”

小楼探首一看:“这是什么?”

“果脯,特地买给他解馋。”

向蝶衣道:“‘嘴甜’一点的好。”

“是聚顺和的好东西——”小楼的手忽被她打了一下。

“去你的,偷?你看你的手多‘脏’。拈给你,口张开!”

蝶衣心里不顺遂:

什么“特地”给我买?不过是顺水推舟的人情。末了还不是你俩口子吃的甜蜜?

他听不下去。

小楼嘴里含着杏脯,瞅着擦澡完了的一大堆衣服,和脏褥子堆放一旁,带点歉疚含糊地对菊仙道:“这些个洗洗吧?”

菊仙嘟着嘴,不爱动。

小楼忙唱戏一般:

“有劳——贤妻了!”

她胜利地睨蝶衣一笑。

“就冲你这句!”

端起洗衣盆子。这回轮到菊仙见好不收了。她对小楼撒野,其实要蝶衣听得。

“我‘身上那个’来了,累,你给我端出去嘛!”

蝶衣呷着莲子粥,目光浏览在他那青花大花瓶,上面是冰纹,不敲自裂。

自行钟停了——

原来已经很久不知有时间了。

今夕何夕。

待得身子调理好,二人在前门大街中和戏院登场。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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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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