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选刊迟子建越过云层的晴朗
重读经典
第一章 青瓦酒馆
01
不到下雪的时节,我却开始贪恋炉火了,赵李红很不高兴。她一边往炉膛填柴火,一边朝我软塌塌的肚子踹了一脚,说:“废物!”
外面在下雨,秋天的雨太冷了。我闻到灶房有香味,又有炉火的气息,就溜了进来。赵李红一定是没睡好,她睡好了,是不和我发脾气的。
我年轻的时候,若是主人数落了我,我会夹起尾巴溜走。那时我很自尊,谁往我身上吐口痰,谁故意踩了我的爪子,谁拉完屎后吆喝我去吃,都能让我气得竖起毛发,掉头而去。如今我老了,腿脚发软,眼神发虚,听力不济了,别人如何呵斥我,也激不起我的愤怒了。我就像落在河水中的一片叶子,水怎么托着我,我就怎么走。它用波浪吹打我,我就摇摆身子;它让我平静地顺流而下,我就躺在水面一动不动。
赵李红是我的第六个主人了。我想我不会有第七个主人了。人们见了我脸上都现出嫌恶的表情,好像我败坏了所有人的胃口似的。我年轻的时候身姿挺拔,毛发油光滑亮,身手敏捷,猫捉不住的狡猾老鼠,我却能把它们拿下。我捉了老鼠后,喜欢把它们放在猫食盆前,我并不是炫耀自己的本事,只不过想让猫饱餐一顿,可猫并不领情,它气势汹汹地把死老鼠叼到猪食槽子,对它不闻不碰。猪也不吃老鼠,它号叫着抗议,主人便骂猫不仁义。猫受到奚落后,对我更加怒目而视,我撒尿的时候,猫就扎煞着胡子怪叫,刺激得我尿得极不痛快,沥沥拉拉的。在我的一生中,最不喜欢的就是猫。它们甚至不如鹅对主人忠诚。家里来了生人,鹅都会叫上一阵,可猫照旧蜷在热炕头上睡觉。猫很馋,它们一旦在主人的餐桌旁发现了鱼,就媚态百出地讨好主人,直到把鱼给引诱到自己的肚子里去。我从不挑食,他们给我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当然,我也知道肉骨头比霉烂了的窝头好吃。可我从不为了吃的东西而摇尾乞怜。
青瓦酒馆一到了有风的日子就叮叮当当地响。赵李红在屋檐下吊了九串风铃。那风铃的形态像蛇,风一吹弯它的腰,它就叫。它一叫,青瓦酒馆就成了个活物,让我觉得这房子是个巨兽,张着嘴吼。所以刚到这里的时候,一到了有风的日子我就胆战心惊的,生怕青瓦酒馆吃了我。
赵李红骂完我,把一块风干了的牛肉撇给我。那肉跟干柴棒一样难嚼。但为了讨主人欢心,我还是把它草草吃掉。我的牙齿松动了,嚼这么硬的牛肉对我来说跟对付石头一样艰难。牛肉被我硬咽进肚子,我觉得喉咙疼。
灶房的门开着,它正对着长长的甬道。甬道上铺着平滑的石头。客人说这石头是彩色的,可在我眼里,它却是黑白色的。从我出生的时候起,我看到的世界就只有黑白两色。人们到了春天会说树绿了,天蓝了,说花开成红色、黄色或者粉色了,可我却看不到这些颜色。我只知道春天时树又变得肥壮了,因为它长叶子了;知道大地又长出形形色色的植物了。我的鼻子比眼睛好使,我能闻到芍药和百合的气味。芍药花的气味最冲,百合花的香味就温和多了。至于那些细碎的党参花,它是没什么香气的。到了秋天,人们会说山成了五花山,霜把树叶染成了黄色和红色,来金顶镇看山的人就多了,可我在他们的啧啧称赞声中却看不到山的颜色有什么变化,它永远都是一座一座灰白的山。太阳也是灰白的,不过那是一种明亮的灰白。
雨一来,太阳就不出来了;太阳一不出来,住在青瓦酒馆的客人就起来得晚了。这酒馆是金顶镇最好的,说它好,是因为它的位置和形态与众不同。它的西北面靠着山,东面是镇子的一片老房子,而南面是一片白桦林,在白桦林的尽头,才是金顶镇的新房子。青瓦酒馆是一座木质酒馆,一共有三层,一层是灶房、餐厅、储藏室和我主人及伙计的住处,二三层是客房。酒馆的屋檐雕着一些像蛇不像蛇、像鸟又不像鸟的东西,人们说那是龙。屋顶的瓦油光锃亮的,阳光一照,那屋顶就一闪一闪的。在金顶镇,只有这座房子的瓦会发光。
青瓦酒馆有个长方形的大院子。院子里有三个圆形石桌和十几个石凳。石桌旁竖着木格架子,上面爬满了藤萝。那些藤萝的叶子长得就像猫耳朵一样。院子里还栽着一些小树和花草。天气热的时候,一些客人喜欢坐在石桌旁喝茶聊天。还有的人在此下棋。我觉得人下棋是件很有趣的事,为了一个方方正正棋盘上的那些棋子,两个人会常常闹意见。刚开始下棋时他们是和颜悦色的,一旦分出了输赢,有一方脸上的表情就难看了。在我看来那不过是在玩一堆圆木块,人跟木块生气是愚蠢的。
在青瓦酒馆,你随时随地可以听到鸟叫声。西北面的山上有鸟叫,白桦林里也有鸟叫。它们的嗓子就仿佛是太阳给的,太阳一出,它们就叽叽喳喳地叫,叫得人睡不了懒觉。酒馆的伙计赵李财最烦的就是鸟叫。赵李财是赵李红的哥哥,可我从来没听她叫过"哥哥"。她叫赵李财的时候总是"哎--"一声,至多不过像周围的人一样叫他一声"大财"。大财在酒馆里干活,赵李红对他是亲兄弟明算账,从不多给他钱。他要是干活出了差错,会像别的伙计一样挨罚。大财对赵李红不满,我多次听到他背地里骂她"臭德行"。酒馆有两个厨子,一个叫红厨子,一个叫白厨子,各管一摊儿。红厨子姓红么?想必有姓红的就得有姓绿的和姓紫的。姓蓝姓黄的我见过,我的第一个主人就姓黄。
我说到哪儿了?对,是红厨子,他管的是菜墩上的活儿,咣咣地大块大块地卸肉,再把肉改刀成形形色色的小块。他用刀轻快,那刀在肉上就像跳舞一样灵便。他喜欢我,常拿肉给我吃。有时是生肉,有时是熟肉。红厨子不胖不瘦,个子不高,闲暇时爱抽烟。有一次他也给我点了一棵,塞到我嘴里让我抽。我不抽,他就说:“电视上的猴子会钻火圈,会往篮筐里投球,还会抽烟和剥香蕉皮。你怎么比猴子笨那么多呢?”肥胖的白厨子在一旁撇着嘴插话说:“猴子当然比狗高级了,人是猿猴变的,所以猴子的智商低不了!狗除了吃屎,还能懂什么?白厨子管的是面案上的活儿,只因为他爱嘲笑我,我有好几次趁他不备时,给他制造麻烦。我曾叼过石子吐在他刚刚做成等待上笼屉的花卷上,还往他拌的饺子馅里吐过涎水。白厨子牢骚多,呼噜重,大财说他的呼噜能把青瓦酒馆的风铃给震响。
青瓦酒馆一年四季客人不断。如今,这里住着一伙拍电影的人。拍电影的人喜欢有太阳的日子。一到了雨天,他们就不出工了。金顶镇来了拍电影的人以后,青瓦酒馆比以往更热闹了,来看演员的人一批跟着一批。在拍电影的人中,一个满脸大胡子的人最牛气了,人们都叫他"导演"。他住单间,而别的男人都住两人间和五人间。有个女演员又年轻又漂亮,有天早晨他们洗脸时,我见导演拧女演员的脸蛋玩,女演员咯咯地笑。导演说:“晚上到我房间来。”导演毕竟是外来的,他和女人调情拧的是脸蛋,而金顶镇的男人喜欢拧的是女人的屁股。看来女人的脸蛋和屁股都能让男人起兴。我呢,在调情上和导演的胃口一样,我喜欢的是母狗的脸蛋。脸蛋挨着脸蛋蹭来蹭去的感觉可真美啊!如今我老了,那些漂亮年轻的母狗见了我,连看也不看我一眼,可我并不难过,因为我明白,用不了几年,它们也会老得没有再追逐它们的狗了。
02
我昏昏沉沉的老是想打盹。生人来了,我无动于衷,谁爱来就来。
我想念我的老主人文医生。文医生死在大烟坡了。大烟坡在青瓦酒馆西北面的山里。以前,太阳升到天中央的时候我往大烟坡走,到日头落山前肯定能到。我去那里时总是和小哑巴一起,我们送的是两种人:要做变相术的人和跟文医生睡觉的女人。小唱片陪文缴?的次数多。小唱片就是一只鸟,她一进了山林,就要唱一路。唉,如今文医生没了,他种的那些纸球一样软的花朵不知道还能不能开?
想起文医生,我就想掉眼泪。
赵李红嫌我一天到晚老是没精打采的,她又踹了我一脚,说:“你不出去看门,就知道蜷在这里烤火,我真是不该收留你,你原来的威风都哪儿去了?!”
她这么数落我,我如果还赖在灶房的话,就太不知趣了。我努力站了起来。我的头很沉,腿打着战,浑身就像散了架似的。我每走一步,都能听见自己的骨头"咔嘣咔嘣"地响,我老朽了。也许这场雨过去后,我就会死了。
我一出灶房,陈兽医就来了。陈兽医这一段穿着长袍,使我觉得他是从坟墓中钻出来的人,因为我见那些挺了尸的人才穿长袍。陈兽医脸上到处是皱纹,可他腰板很直,能挺起长袍。长袍裹着瘦瘦的他,使他看上去像是一杆蜡烛。我跟梅主人在一起的时候,曾经咬过两次陈兽医,一次咬在他的小腿肚子上,一次咬在他的屁股上。陈兽医为此一直憎恨我,他见了我总是"呸"一口。
“呸!”陈兽医冲我说,"我看你活不过这个秋天了!"
我用尾巴扫了一下他的长袍。我的尾巴很脏,我想悄悄弄污他的长袍。陈兽医没有察觉,他挺着胸通过甬道,直接进酒馆了。
自从来了拍电影的人,陈兽医不但穿起了长袍,而且他一天三顿饭都要来酒馆吃了。大财说陈兽医穿长袍是想在电影中谋一个角色。从我来到金顶镇的时候起,他就在这里当兽医。他给牛马猪羊、猫狗鸡鸭看病。他救过一匹遭毒蛇咬的老马的命,这老马感激他,一旦秋收了,它拉着主人家收获的菜蔬,总要在陈兽医的门前停一下。这样,老马的主人就得给陈兽医卸下一点吃的。陈兽医始终一个人过,我听人们议论他,说他小抠,不舍得花钱娶媳妇,所以别的男人身边都有老婆孩子,他没有。人们当面叫他陈兽医,背地都喊他"陈光棍"。梅主人曾对我说过,陈光棍要是死了,如果没人愿意发送他,就得给他的身上绑上一圈馒头,让狗给拖到深山里。我想他果真有这一天的话,我也不会去拖他的。陈兽医恨我,我也不喜欢他。他一见了我眼里就闪出凶光,我想我就是病得走不动路了,也不能让主人把我送到陈兽医那里,他要是给我治病,一准得把我给治死。我知道自己离死不远了,可我不想死在陈兽医手上。
我的窝在大门口里。窝里原来有干草,后来我里出外进时身上老是沾着草屑,赵李红嫌我脏,就让大财把干草给收走了。大财本来要给我垫一块毡子的,可赵李红反对,她说:“哪有狗还睡褥子的?狗长了一身的毛,它怎么还会害冷?”她说得也对,早些年,我在狂风吹拂的雪地上都能安安稳稳地睡觉。可现在不同了,我特别地怕冷。我想偎在文主人怀里,我也想念梅主人。一想起梅主人,我就仿佛看到了她耳朵下吊着的大耳环。我从来没有见女人戴过那么大的耳环。青瓦酒馆的风铃,常让我想起梅主人的大耳环,风铃和耳环遇见风都响。风铃是酒馆的耳环吧?
我趴在窝里睡了一觉。我的觉老是被噩梦给打断。我梦见自己被吊在电线杆子上,有一群狼冲我嗥叫,它们的眼里发出凶恶的光,就像陈兽医的眼睛一样。后来是一只乌鸦把我救了。它叼着一块肉把狼群引到另外一个地方,然后用嘴解开了我身上的绳子。我掉到地上的那一刻,就醒来了。我觉得很难受,望望天,雨还在下,空气中有股腥味,看来大财正在刮鱼鳞。这伙拍电影的人顿顿都要吃鱼,大财就得天天去鱼市。鱼市在金顶镇南面的新房子区,在一条狭长的巷子的尽头。离它很远,就能闻到腥气。由于这腥气,鱼市上的猫特别多。金顶镇的人家若是有谁丢了猫,去鱼市找,一准能找到。
陈兽医没有离开酒馆。我听见他在跟人说话。他说话时爱抽鼻子,好像他用鼻子说话似的。我对他不满,还因为他在背地诋毁文主人。我记得有一天他吃饱了喝足了,坐在石桌旁跟大财说,文医生那点本事算什么?不过是把人给改头换面了,这手术连傻瓜都会做!他声称他不但能给人改变面貌,还能把男人变成女人,女人变成男人。大财当时撇着嘴对陈兽医说:“你说能把男人变成女人我相信,把男人的鸡巴割了,再开个沟;你说把女人变成男人可就是吹牛了,你把女人的沟缝死了,怎么给她竖个撒尿撒种的玩意?!”陈兽医急赤白脸地说:“我给她安个狗的!”大财哈哈笑着说:“你自己的就是狗的吧?要不你怎么一辈子不结婚?”陈兽医愤怒了,他边解裤腰带边对大财吼道:“我让你见识见识我的玩意,看看它是狗的还是人的?!”大财从石凳上蹦下来,他摆着手说:“我又不是同性恋,不想看你那玩意!”大财溜进灶房了,陈兽医只得骂骂咧咧地系上裤腰带。红厨子从灶房出来,看陈兽医在摆弄裤腰带,就吆喝他:“哎,这院子可不能撒尿!”陈兽医说:“谁往院子撒尿了?”红厨子高声大气地说:“你不撒尿摆弄裤腰带干什么,有毛病啊?"
大多的人话我都能听懂,我听了很多年的人话了。但也有听不懂的,比如大财说?同性恋",再比如赵李红说的"敲竹杠""吃软饭""骗三张"等等。这次拍电影的人来了,我去过现场两回,一回在山坡上,女演员披头散发地哭,她的衣服故意被人撕烂了,露着胸。导演喊了声"开始",她就呜呜哇哇乜蓿薜镁拖衩ń写核频摹5佳菀缓?停",她就笑着站了起来。我很少听金顶镇的人说"开始"和"停",那场戏看下来,我以为"开始"的意思就是哭,"停"的意思就是不哭。可是隔几天我又看了怀∠泛螅叶哉饬礁龃实囊?思又糊涂了。那天有一个人被雨淋着在山上挖坑。拍之前,那坑已经有脸盆那样大了。那是个大晴天,我能感觉到太阳落脚到我身上的那种温暖。我喜欢阳光的小手小脚,软软的,温温的,很舒服。那天没有雨,可他们却调来了一辆水车,往这个人身上喷水。我听旁边的人说,这是拍下雨。我不明白,为什么天有雨他们不用真的雨,要用水车来造雨?那水车平时是用来救火的。我还记得王连春家着火时,是这水车来给浇灭的。这水车跑起来嗷嗷地叫,非常难听。我一听它叫,就想撒尿。那天导演也是喊了一声"开始",水车就哗哗哗地往那男人身上浇水了。他用铁锹使劲地挖坑,像挖坟似的。后来导演喊了一声"停",他就撇下铁锹,拍拍手过来朝别人要烟抽。我就琢磨,这"开始"的意思是下雨呢还是挖坑,这"停"的意思又是什么呢?
人说的话太多了,比河岸的石头还多,比山中的树还多,比夏天空中飘来飘去的云朵还多,我根本记不住那些话。对于听不懂的话,我又不能问,只能自己慢慢地想,这让我很受折磨,因为我的脑子不如从前好使了。我经常想着想着什么事情,脑子就"嗡嗡"地像蜜蜂一样叫,叫得我心慌,想着的事情就全忘了。有时我还糊涂得把春天的事情和冬天的事情掺和到一块想,比如我就想到人光着身子在雪地上跑,这怎么可能呢。傻子也知道冷,都不会这么干吧。我还想过冬天的树开了香喷喷的花,那花朵个个都跟人头那般大。拍电影的人一来,我听不懂的人话就更多了。比如"镜头追着他",比如"清场",再比如"OK"。我发现越是从远方来的人,说的话我越听不懂。就像赵李红,只因为她离开过金顶镇,她说的一些话我就听不明白,比如"款爷""小蜜""呼机""电子合成器"等,这些词都是她在跟别人讲她在城市的经历时所蹦出来的。一遇到我听不懂的生词,我就口干舌燥,似乎不喝点水,我就会断气似的。这些听不懂的话就像春天那些长了芽的土豆似的,闻了极不舒服。
拍电影的人有起床的了。我听见有人在打打闹闹了。这伙人很爱打打闹闹。下雨的天气,他们还不得把酒馆给闹翻天了啊,他们别把屋檐下的风铃给闹下来就好。要是风铃坠下来了,风没有地方可以扑,还不得呜呜地哭啊?
03
我有好几个名字。我的第一个主人叫我"阿黄",因为据说我是条黄狗,他又姓黄。他叫我"阿黄"的时候,目光就像月光下的河水一样柔和。不过,我不知道黄色是什么。我不太爱看自己。有时在河水上我看到我的影子,也不过是一个灰白的轮廓。我不明白人为什么那么讲究颜色,整天听他们讲衣服是什么色,板凳是什么色,花盆是什么色,窗帘是什么色的,我都听厌了。人家说我的黄毛很漂亮,我也不知道怎么个漂亮。我就是第一个主人把我从城里带来的,我落脚到金顶镇,与他有着直接的关系。不过他把我留下后,我就永远与他失去了联系。唉!
梅主人管我叫"旋风",因为我跑得快。我要是跟同伴往一个地方跑,最先到达的肯定是我。一跑起来,我就觉得周围的景物在飞,房子在飞,树木在飞,路也在飞。梅主人一叫我"旋风",哪怕我安静地趴在窝里,也有一种要奔跑的欲望。能够自由自在跑起来的感觉可真好啊!现在,我却跑不起来了,多走一会儿都气喘吁吁的,我感觉自己就像开鞋铺的老柴,整天佝偻着腰喘,老是上不来气的样子。以前我见老柴那模样老是瞧不起他,现在我和他一样了,就觉得他是可怜的。我可怜他,就是可怜我自己。
我最喜欢的自己的一个名字,是文医生给起的,他叫我"夕阳"。我知道"夕阳"的意思,就是太阳落山时的样子。我觉得夕阳很美,它光明又温暖。他叫我"夕阳"的时候,我就很自豪,因为夕阳是天上的东西。梅主人跟我说过,凡是天上的东西都很了不起。太阳、月亮、星星和云,它们都只是让人看、却不能让人摸的东西。看来能够看得见却摸不着的东西都很不一般。不过,现在文主人死了,没人叫我夕阳了。天上的夕阳还在,可我的名字却丢了。可见天上的夕阳是真的,我的"夕阳"是假的。我很怀念这个名字。如果现在听谁叫我一声"夕阳",我也许会落泪的。我老了以后,特别爱落泪。那天早晨我到白桦林去,听着鸟儿叽叽喳喳地叫,我很感动,就落泪了。老柴说,一条狗爱落泪了,离死就不远了。死我是不怕的。我一把一把地掉毛,掉得身上斑斑驳驳的,赵李红说我看上去更像一条癞皮狗。她说什么我都不反感,谁让她是我的主人呢!以往也有主人冤枉了我而惩罚我的时候,我虽然委屈,但绝不大喊大叫地抗议。主人就是主人!我得对每一个收留过我的主人忠诚。尤其是赵李红,她可能是我最后一个主人了。她长得不难看,就是太瘦了。她喜欢穿花衣服,一天就要换一件。她的脸不知抹了什么香东西,老是有花的气味。她一般不叫我的名字,要是偶尔叫一回,就叫我"来福",她希望我给青呔乒荽锤F透移鹆苏飧黾榈拿?字。不过很少有人叫我"来福",酒馆人跟我说话通常是有啥说啥,至多不过对我"哎--"一声,就算是打过了招呼。”来福"这个名字我也就不太喜欢。不过,它还比"柿饼"要好听一些。在我所有的名字中,"柿饼"是最难听的了。这是小哑巴给我起的名字。小哑巴在人前从不说话,人们就叫他小哑巴。只有我知道他是爱说话的,他和我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小哑巴被人给领走了,他再也不会回到金顶镇了。有时我听着风声,就会想起他来。他究竟去了哪里呢?
我爱的主人大都死的死、散的散。虽然他们离我远去了,但我还能记得他们身上的气味。我最喜欢梅主人身上的气味,就像芍药花的香气一样。我记得每个男人去找她,走前都会夸她:“你身上的气味真好闻。”梅主人活着就是生孩子,她生过的孩子,最后又都让人给抱走了。每次孩子被抱走的时候,梅主人都要哭上一夜。她哭的时候抽动着肩膀,那肩上的耳环就摇晃着发出响声,好像耳环也跟着哭。
陈兽医被人从青瓦酒馆叫走了。走时他耸着肩膀,神气活现的样子。一有人来找他去给牲畜看病,他就趾高气扬的。这一点他不如文医生。谁求到文医生,他都不摆架子。文医生总是那么沉静,他很少笑,也从来不哭。他的额头有三道深深的印痕,那不是他自己长的皱纹,而是刀痕。梅主人对我说过,文医生给自己的脸改换了个模样。梅主人很喜欢文医生,可文医生睡的最多的女人是小唱片。拍电影的人来之前,小唱片病了。我记得那天她被人给扶到汽车上。小唱片苍老了,瘦得像根烧火棍,不住地咳嗽。她咳嗽起来脑袋一顿一顿的,就像鸡啄米一样。她的瘸腿丈夫拄着支拐,也跟着上了汽车。小唱片上车前发现了我,还吃力地俯下身抚摩了一下我的耳朵。她一定是想起了我和小哑巴送她去大烟坡的日子。那时的小唱片年轻、水灵,活跃得就像水里的一条鱼,老是给人一种摇头摆尾的感觉。她抚摩我的时候,眼里闪着泪花,她的瘸腿丈夫很不高兴。他趁小唱片摸我的时候,暗暗用拐杖杵了我一下。我想他的腿如果好使的话,他一定会狠狠踢我一脚的。老天真长眼睛,让他少了一条腿。他只有一条好腿,就得时刻不离地了。他要是用好腿踢我,就得摔倒了。为了小唱片,我没有教训这个瘸子,我怕他路上让小唱片受气,否则我会用嘴撕烂他的裤脚的。那天他穿的可是过年时才舍得穿的发着亮光而没有补丁的裤子啊。
小唱片没有回来,她的瘸腿丈夫也没有回来,他们的女儿小丫也跟着去了,都没有回来。小唱片家就只有一个婆婆看家,她跟我一样老眼昏花了,别人跟她说话,她费了半天劲才能听个一句半句。我想听听小唱片的消息,有两回晃荡到她家门口,可这老婆婆眼神差得把我当成了只猫,她呵斥我:“离我家门口远点!你们这些猫就想吃鱼,我都吃不上一口,哪有你的份!”我只能掉头走开。我就是不走开,也听不到小唱片的消息。没人喜欢来老婆婆家串门,自从她的老头子死了之后,她喜欢独往独来。她老头子的死还与我的爱情有关系呢,这件事在金顶镇曾轰动一时。
雨越下越大了。我见白厨子打着一把伞出来了。白厨子穿着一件很肥的对襟褂子,他不打伞的那支胳膊紧紧地贴着胸脯,似乎夹着什么东西。我闻出来了,是猪肉的气味!白厨子这样从灶房往出偷吃的东西已经不是第一回了。我必须制止他。
我鼓足精神,出其不意地从窝里钻出来,冲白厨子叫了几声。白厨子打着伞的手抖了一下,他骂了我一句:“滚回你的窝里去!”我见他对我不以为然,就咬住他的裤脚,边咬边叫着。我希望把我的主人赵李红给叫出来。
白厨子没料到我这样对待他,他把那支胳膊夹得更紧了。他冲我说?我看你分不清个里外拐了,连自己酒馆的人都咬,你还算是条好狗么!”他的话更加激起了我的愤怒,我怎么能不是条好狗呢!我对主人忠诚,他偷了主人家的肉,我不咬他,不是和他一样坏了么!
我拼命地叫,不让白厨子走。他的裤脚在我嘴里,他不好硬挣。虽然雨声不小,但我的叫声还是把雨给盖过了,赵李红撑着块雨布跑了过来。她一看我叼着白厨子的裤脚不放,就说:“怎么连自己人都咬,我以为来了生人呢!”她这么说我,让我很难过。白厨子得到她的鼓励,更加气焰嚣张了,他说我:“人老了糊涂,这狗老了也糊涂!我看它现在就是个废物!养它不如养只鹅管用!”我跃跃欲试地想跳起来,撕开白厨子的褂子,让他夹着的肉掉下来,可赵李红吆喝我回窝,我不能不听主人的。再说了,我也没有能力蹦那么高了。我眼见着赵李红又跑回灶房,白厨子大模大样地走了。
我久久地站在雨里,不愿回窝。雨是天上下来的,天也会哭么?我太难过了,白厨子就那么胆大包天地夹着肉从我主人的眼皮下溜走了。我真的太没用了。我真想到白厨子住的那张床上去,给他的床拉上一泡屎,让他躺在屎里,臭死他。只因为我老了,白厨子就敢明目张胆地欺负我了。
04
青瓦酒馆到傍晚时来了两个客人。
雨不下了,甬道的石板被雨冲刷得格外干净,我都能看清石板上的花纹了。虽然雨走了,不过太阳没有出来。太阳也不可能出来了,天都要黑了。如果晚上出月亮和星星了,那就说明天彻底晴了。
那两个客人一高一矮,是男的,都很胖。高个男人一脸大胡子,矮个男人胡子不大,但他的头发像女人似的,快到肩头了。他们俩每人提着一只旅行箱。他们一进院子,我就叫了起来。大胡子男人骂了一句:“操,哪有酒馆还养狗的,这不是败坏自己的生意么!”矮个男人瞄了我一眼,说:“一条老狗,能管什么事,不过是瞎叫唤!”我也的确就是叫唤叫唤。赵李红对我说过,酒馆来了客人,只许叫几声,不许下嘴咬。说如果我咬了客人,就把我拴起来。我尝过被拴的滋味,那很不好受,脖子上戴着个皮项圈,项圈上拴着铁链子,一走起路来,那铁链就被拖得哗啦啦响。我要是追逐一只蝴蝶,眼看着要追上了,可铁链子却绷得直直的了,我不能再往前走一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蝴蝶飞走。还有的时候,我想驱赶花间那些讨厌的蜜蜂,可是我根本接近不了花圃。铁链子真不是好东西,它给我固定了行走的范围,我感觉自己就像被圈在鸡架里的那些鸡一样不自由。
客人进了屋子了。他们一定是住下来了。一来客人,赵李红就很高兴。我听见她在唱歌。她唱歌和小唱片不一样,小唱片唱的歌透亮,她爱在山林中唱,而赵李红唱的歌软绵绵的,她只喜欢在酒馆唱。赵李红高个子,非常瘦,别人都说她"身材好"。她一听人这么说,就要挺直腰,美滋滋地原地转一圈,好像在跟人展览她的好身材似的。
赵李红唱的歌我永远听不清词,不知道她在唱什么,不过我知道她高兴,不高兴的人是不唱歌的。
除了歌声,我还听见酒馆里传来打麻将的声音。我不明白人为什么喜欢玩这玩意。一玩起麻将,哗啦哗啦的声音能响上一宿。有一回我趁他们玩完麻将去灶房吃东西的时候,悄悄把前爪搭在麻将桌上,翻了几张牌来看,我觉得实在没什么意思。那牌上的图案除了圆圈就是竖条,有的圆圈大,有的圆圈小;有的竖条多,而有的竖条少。最好看的,也不过是鸡的图案。我不知道鸡的样子怎么能上得了牌。这伙拍电影的人比酒馆其他的客人更喜欢玩麻将。他们还爱喝酒,爱一对一对地出去散步。你看,我这样想着的时候,就有一对出来散步了。这是两个女的。其中一个一出门就说:“下了一天的雨,闷死了!”另一个说:“今晚的馄饨挺好吃,我吃了两碗!”她们笑着走出大门,看都没看我一眼。我注意到,天气好的夜晚,尤其是很晚的时候,出来散步的都是一男一女,他们大都是去白桦林了。白桦林已经有落叶了,落叶柔软得就像铺在地上的毯子。他们说白桦林的落叶很漂亮,是金黄色的,可在我眼里,那就是一片灰白色的叶子。看来我这狗眼确实不如人眼,看颜色就那么两种,多一种都不可能。
赵李红大约为早晨把我轰出去有些过意不去,她站在灶房门口吆喝我的名字了"来--福--",她叫得很响。我从窝里爬出来,快步朝她跑去。从狗窝到灶房的距离并不太远,可我跑这段甬道却很吃力了。我不能行动太慢,怕赵李红说我磨蹭,我必须做出反应敏捷的样子。见了她我摇着尾巴,表达对她的感激。可我的尾巴不太听召唤了,我想让它摇得欢势,可它摆动得很慢,硬邦邦的。我的尾巴可真是不争气啊。
赵李红让红厨子给我舀了一碗肉汤。红厨子把肉汤放到火炉旁,我伸出舌头去舔的时候,激动得真想立起两条前腿给赵李红和红厨子作个揖。是我的第一个主人教会我作揖的,我知道那是"感谢"的意思。可我现在作个揖实在太费劲了。有炉火的照耀,又有温暖的肉汤,按红厨子的话来讲,一条狗晚年能生活在酒馆里,就是掉到福堆里了!我一心一意地舔着汤,那汤实在香极了!我的牙齿松动后,已经承受不了坚硬的食物了。我现在喜欢连汤带水的食物。我喝汤的时候,赵李红小声跟红厨子说话。赵李?嘘--"了一声对红厨子说:"这两个人打听文医生呢,看来是来做变相术的。你猜他们能是干什么的?”
红厨子正在给什么东西过油,我听见油锅吱吱地响,他手里还抓着个笊篱准备从油锅捞什么。他也压低声音说:“能来做变相术的有几个是好货?不是越狱犯就是携款潜逃的人!正经人有谁要给自己换个模样?”
赵李红说:“我看他们不像是越狱的,倒像是干了其他勾当的。前些天我听人说,有个人贩子还来这里做变相术呢,说是他的照片上了通缉令。那人听说文医生死了,还哭了,说是他的大救星没了。”赵李红说完,嘿嘿乐了。赵李红的笑多种多样,有时哈哈大笑,有时叽叽咯咯地捂着嘴笑,有时嘻嘻地小声地笑。我听大财说,她进城里后,就是学会了笑。大财说这话是趁没人的时候,他独自发泄对赵李红的不满。可我觉得一个人学会笑不是坏事情,尤其是女人,笑起来的样子个个像花朵一样好看。
肉汤已经被我舔了多半。我放慢了喝汤的速度,好东西要是立刻吃完,我会忧伤的。红厨子从油锅往出捞东西了,他边捞边问赵李红:“你跟他们说文医生死了吗?”
赵李红说:“我才没那么傻呢。我要是说了,他们今晚不就得离开?我少收一个高间的房费呢!”
他们正说着,大财进来了。大财提着个茶壶,肩上搭着条毛巾,他准是进来给茶壶续水的。我抬头望了他一眼,他就冲赵李红叫了起来:“啊,你舍得给狗喝肉汤,我要是喝一碗肉汤你还给我白眼看,我连条狗都不如了!”
赵李红说:“你是属老鼠的,当然不如狗了!”
红厨子笑了,说:“敢情我这属猴的也不如狗了?”
大财边往茶壶续水边说:“猴子精,狗傻,狗怎么能比得上猴子!”说着,他踹了我一脚,我哆嗦了一下,夹着尾巴溜到墙角,我想等他出了灶房再接着喝汤。吃东西被人糟践着,这很不享受。
大财走了,我又回到火炉旁,接着喝汤。可大财很快又回来了,他对红厨子说:“再加个菜,油炸豆腐泡?红厨子说?刚好,油锅还没撤下来,接着炸豆腐吧!”
大财招呼客人去了。赵李红问红厨子:“白厨子在金顶镇不是没有亲戚吗?他怎么出去了这么长时间还没回来?他说去理发,准是让理发店的小姐给理住了!”
红厨子笑了一声,说:“你不是给了他假么。他爱哪里耍,就哪里耍去,反正现在灶房又用不上他。”
赵李红说:“以后我不能用单身男人了,不如你这种有家的人可靠!你每天干完活,嫂子都来接你回去,看着真让人羡慕!”
“羡慕别人干啥?”红厨子肯定是把豆腐下到油锅里了,锅里一片沸腾的叫声,他说,"你找个好人家结婚不就行了?”
赵李红小声说?我可不想找个男人管我。”
“就你这么厉害,谁能管住你啊!”红厨子说。
赵李红笑了,说:“我宁肯给自己当女皇,也不给别人当丫鬟!”
她的话我又有些听不懂了。”女皇"和"丫鬟"是什么意思?想必她们和女人都有些联系,不然赵李红不会说"想当"和"不当"的。我听说过"当媳妇",还听说过"当家的"。”当女皇"和"当丫鬟"我就糊涂了。我对人话一知半解的时候很多。
我喝完肉汤,又把碗舔得干干净净的,让它发出亮光。我觉得身上暖洋洋的。赵李红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了,红厨子哼着小曲在炒菜。他炒菜喜欢掂马勺,还喜欢哼小曲。红厨子的女人我见过许多回,她无论冬夏都喜欢抄着袖子,所以她总得穿长袖衣裳。我觉得她抄袖的样子就像是害冷。她来青瓦酒馆时不进屋,就抄着袖子站在大门口,眼巴巴地等着红厨子。红厨子离开酒馆的时间不定时,有时早些,有时晚些。就是再早的话,星星也出来了。我喜欢夜晚,一到这时就格外精神。白天看不真切的东西,到了夜晚却看得格外逼真。尤其是那些飘动的影子,我看得更为清晰。红厨子的女人抄着袖子站在外面望着酒馆灯火的样子我看得千真万确的。她长得不太好看,但不缺鼻子不少眼睛的,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可她就是不进酒馆。红厨子要是深夜才出来,她也就站到深夜。她就像栽在酒馆外面的一棵树。
红厨子炒完了菜,吆喝大财把它们端给客人。干完活的他抽起了烟。我趴在火炉旁打盹。忽然,我觉得前爪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很痒,睁眼一看,竟然是只老鼠,它大摇大摆地从我身边跑过。前些天,白厨子就嚷米缸里发现了老鼠屎,红厨子还笑话他把黑米当成了老鼠屎,说是这灶房天天打扫,不可能有老鼠的。现在老鼠真的出现了,它朝西面的墙角跑去,那里摆着几口大大小小的缸,有酸菜缸还有咸菜缸。那个地方地形复杂,我寻它将十分吃力。很快,我听见缸的后面传来老鼠咬啮东西的声音,很清脆,像是在吃萝卜或者白菜。红厨子显然也听到了那声音,他把烟头扔进炉火里,说:“咦,真的闹耗子了?”我知道,"耗子"指的就是老鼠。他说这话的时候看着我,大约是想让我管管老鼠。我心里确实想捉住老鼠让青瓦酒馆的人瞧一瞧,可我现在行动迟缓,笨手笨脚的,只怕捉不住老鼠,还会一不留神打翻了油坛子。
05
天晴了。拍电影的人又离开青瓦酒馆了。一群男女上了一辆客车。这客车是他们自己带来的。它停在酒馆前面的空场上。清晨的时候,我见一群鸟落在车上,它们拉了一些屎在上面。我听见司机在骂:“这些破鸟,把屎拉在车上了,真该把它们捉了,扔到油锅炸了下酒!”
我讨厌人这么跟鸟发脾气。人对待我们这些动物,总是居高临下的,动不动就骂。牛要是耕不动田了会挨骂,鸡要是下蛋不勤快了也会挨骂,猪要是膘长得不肥了要挨骂,而羊要是绒毛长得不厚了也会挨骂。像我们这些狗呢,万一晚上没有看好主人的家,使主人家丢了东西,也一样会挨骂的。我觉得人这样对待我们很不好,因为我们没法还嘴骂他们。我们靠给主人卖力而活着,似乎天生就该受气的。
我眯着眼睛趴在藤萝架下。陈兽医吃完早饭跟着拍电影的人走了,所以酒馆很清净。赵李红又换了一件花衣裳,这件花衣裳的图案就像水纹一样,让我觉得它刚从河里被捞出来。昨晚住进来的两个客人还没有走,赵李红说他们是来找文医生的,文医生已经到土里去了,他们如何找得到?
这些天我老是想起我的旧主人。往往是一个还没想完,又想起另一个了。想谁都想得不连贯。有时我还在梦里见到他们,他们全都是活着时的样子,有说有笑的,看来梦果真是假东西。我记得金顶镇的人要是说什么人干事干不成,就会撇着嘴说:“做梦去吧!”还有的说:“见鬼去吧!”小哑巴跟我讲过鬼,他说人要是死了以后没有升天,就是入地见鬼去了。他说那些活着时没做亏心事的人,死后就去天上了。我只见过鸟往天上飞,从来没有见过人往天上飞,可见升天的人少得可怜,死去的人大都"见鬼去了"。小哑巴还对我说过,下雨阴天的时候,太阳也在天上,可惜我们看不到。他说云层的下面是雨,而上面是太阳。云层下面阴,而上面却晴朗。我看不到云层上面的东西,也就不知道下雨时会不会有太阳。照我看来这是不可能的事。
大财从鱼市提着一网袋鱼回来了。那鱼有的还活着,尾巴一甩一甩的。他见我很舒服地趴在那里晒太阳,就有些愤愤不平地说:“我还不如死了托生条狗呢,用不着这么起早贪黑地干活了!”大财最爱发牢骚,他一干活就不高兴。可赵李红说?就是干活的命"。大财顺脚踹了我一下,我"哼"了一声。大财就说:“你哼个屁!我踹你这是抬举你呢!”他的话恰好被出门倒泔水的红厨子听见了,红厨子说大财:“你欺负这老狗干什么?它再活还能活几年?”大财说:“我踢它怎么了?它在酒馆就是吃闲饭的!”红厨子说:“你跟它计较丢人不丢人?”大财叹了口气,说:“我对它够好的了,我看它老是害冷,还想给它的窝里铺张毡子呢,可赵李红不干!”红厨子笑了,对大财说:“快去刳鱼吧,一会得把这鱼过油,做鱼段!”红厨子提着满桶的泔水晃晃悠悠地出去了。大门外有一个排水沟,是专门倒污水的。酒馆倒的污水总是掺杂着油腻荤腥的东西,所以老是有猫在那出没。大财进了灶房,红厨子也很快提着空桶回来了。红厨子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说:“唉,你真的是老了!人活到快二十岁时正年轻,你呢,却要走到头了!”
“走到头"的意思我明白,就是"死"。我不怕死,我见过的死太多了。有人的死,猪的死,狗的死,鸡的死,还有花和草的死。死算什么!最平常的是蚊子和蚂蚁的死。人走着走着路,就会把那些在路上爬着的蚂蚁给踩死。蚂蚁死得慢,它被踩扁了还抽动身子,看了很可怜。蚊子呢,别说是人爱拍死它们,就是牛马也喜欢吃掉它们。也难怪要把它们弄死,它们叮住人就不放,而且专爱往人的脸上叮,不整死它们行么?我咬死过老鼠,也踩死过虫子。有一回我和小哑巴送小唱片去大烟坡,遇见一只兔子,我捕住它,真想把它咬死带给文医生。可那兔子在我身下哆嗦个不停,还哀叫着,我不忍心了,就把它放了。它跑了几步还回头望我,它的眼睛像是含着泪,湿漉漉的。这之后,我有两次在梦中见过这只兔子,有一回梦见它给我作揖,还有一回梦见它采了几只野果放到我身边。
拍电影的人中午一般不回来吃,红厨子和白厨子就得忙活着给他们送饭。吃过早饭,就要给他们忙午饭了,那是几十个人的饭,做起来不那么容易。白厨子很喜欢去送饭,他说这样能逛逛风景,开开眼界。白厨子和大财在酒馆同住一个屋,那屋里还有另外两张床,一个是红厨子的,他忙完午饭后会眯上一会儿,还有一张床是空的。有的时候客人多,灶房人手紧张的时候,赵李红就会临时雇一个人来,这张床就不是空的了。雇来的人干的总是脏活儿,淘米择菜、刷锅倒泔水等等。白厨子喜欢欺负新来的人,就像欺负我一样。
正想着白厨子,白厨子出来了。他这个时辰出来,是来迎送豆腐的。酒馆每天都要买一板豆腐。送豆腐的是个胖女人,很爱笑。她家在金顶镇一直是做豆腐的,反正从我知道她的时候起,她就做豆腐。她前些年有个男人,又矮又瘦的,一天到晚叼着烟抽,这男人去年下雪的一天死了。他死的时候我去看,他的两个孩子戴着白帽子,扎着白腰带,可这个做豆腐的女人却什么也没戴。她也不像别的女人那样拍着棺材号哭,她只是安静地站在院子里,呆呆地看着地上的雪。雪越下越大,她的脚被埋没在雪里,使她看上去就像缺了脚的人。她男人死后,她照样做豆腐。做好了豆腐,她就套上驴车,拉着豆腐出去卖。她卖豆腐不喜欢去菜市场,而是走街串巷地吆喝。她的吆喝声很响亮,远远就能听到。
白厨子很乐意在买豆腐时和这个女人说话。人们都管她?德水他妈",她家的男孩叫德水,是个淘气孩子,夏天时爱爬树掏鸟窝,冬天时喜欢团了雪球打人和牲畜。他打人时专打背,而打牲畜时专打脸。有一回他把一个雪球砸在我眼睛上,我就吼叫着奔向他,张着大嘴,吓得他拼命地跑回家,把大门给死死地关上。我在门外用爪子挠门时,听到他喘得很厉害,看来他是害怕了。从那以后他再也不敢往我脸上扔雪球了。而且,他一见我老是躲着走,大约怕我找他的别扭。
白厨子不管卖豆腐的女人叫"德水他妈",而是叫她"豆腐妹"。
“豆腐妹,我馋豆浆了,明天你给我捎一壶过来行不行?白厨子满脸堆笑地说。
“行啊,你要是爱喝,我天天给你捎一壶!”德水他妈说。
白厨子搬驴车上的豆腐时发现了我,他说我:“你不好好看家,跟着出来干什么?你是不是看上了毛驴,毛驴一来你就坐不住了?”
德水他妈笑了,说:“哪有狗看上驴的!”
白厨子说:“驴比狗大,狗羡慕驴,当然要跟它摇尾巴了!”
我不知道驴能不能听懂人话,反正它挺激愤地叫了起来。我觉得白厨子这么说我是在侮辱我,我为什么要看上一头驴?我不喜欢驴,它长得太难看了,耳朵太短,鼻子老是一抽一抽的,好像鼻子里藏着老鼠。还有,它一到中午就叫,叫得实在难听。我爱牛、马、羊、鹅,可不爱驴。我出来并不是为了看驴,而是想闻闻豆腐的气味,那味道很好闻。
白厨子搬着豆腐回灶房了,他把板上的豆腐取下来后,会再把空板还回来。德水他妈擤了把鼻涕,然后俯下身抚摩着我的头,柔声地说:“你的毛掉了这么多,真的是老了,是不是?唉,你要是在梅主人家里就不会挨骂了,这酒馆里都是贪财重利的人,谁会真的对你好呢?”她一提起梅主人,我就"呜呜"叫了几声,我很难过。梅主人活着时爱吃豆腐,德水他妈见着我一定想起了梅主人。她帮我理了理毛发,然后拍了我几下,冲我笑了笑。她的笑很好看,就像被蒸得开了花的土豆。
白厨子提着空板出来了。他还没到驴车这就喊:“我说豆腐妹,你今天压的豆腐可不怎么样,太散了!看来卤水没有点好!”
德水他妈站起身,她笑着说:“那你就炒着吃吧,做鸡刨豆腐!”
“这伙拍电影的人喜欢吃豆腐泡,要过油的!”白厨子把空板扔在驴车上,吐了一口痰说。
“他们什么时候拍完呐?”德水他妈问,"我听说陈兽医还要当演员,说是导演看上他了,他连长袍都穿起来了!”
“你别听他吹牛!”白厨子说,"导演还答应给我一个镜头呢!在电影中能那么容易就露脸么?”
“他们拍的这是什么戏呀?德水他妈问。
“情杀的戏?白厨子说,"一个女的看上了一个男的,就把自己的丈夫给杀了,她逃到深山老林里来,被一个守林人给发现了,守林人喜欢上了她,但最后还是把她告发了。”
德水他妈说:“这不是潘金莲合谋西门庆杀武大郎的故事么?”
白厨子说:“自古以来情杀的故事都差不多!”
他们说的话我又听不懂了。什么叫"潘金莲、西门庆、武大郎"?听他们说话的口气,这好像是些人名,可金顶镇却没有叫这些名字的人啊。金顶镇有姓潘的人家,不过那名字是潘雪、潘小米、潘生财,没有叫潘金莲的。而姓西和姓武的人我还没有听说过。
白厨子要回酒馆了,驴拉着车要走了。德水他妈擤了一把鼻涕,指着我对白厨子说?你在灶上给它喂点好吃的,你看它的肚子都塌了!它一条老狗了,还能活多少日子!”
“我看人人都心疼这老狗。”白厨子揉了一下鼻子说,"它的待遇够高的了,它在这酒馆里,比老人进了敬老院还享福!”
我很感激德水他妈这么关心我。我走到她面前,用舌头舔她的鞋。她穿了双布鞋,那上面沾了一些豆腐渣,我就势把它们舔干净了。白厨子朝我身上啐了一口痰,说:“倒挺会溜须的!”白厨子走向院子了。自从我发现他偷灶房的猪肉冲他喊叫以后,他对我就更不如从前了。
06
落叶落得更多了。风大的时候,那些落叶就像被安上了翅膀,像鸟一样飞了起来。
我不能飞,要是我能飞,我要在下雨阴天的时候飞。我想看看云彩上面的天是不是真的有太阳?小哑巴总爱跟我说,云彩的下面下雨时,云彩的上面却晴朗着。有的时候,我觉得那云层就像人盖着的被子,这被子是专门盖给鸟的。因为鸟离云彩最近。
落叶一飞起来,就说不定落到哪儿了。有的落到排水沟里,有的落到甬道的石板上,还有的落到屋顶了。落到人的头发上的也有。人都是反感落叶的,他们嫌它们会迷了眼睛。我就听赵李红骂过飞舞的落叶:“瞎飞什么?要是迷了我的眼睛,我就把你们全都烧了!”我不讨厌落叶,觉得它们挺可怜的。它们一定是得罪了树,所以树才不让它们呆在身上,赶走它们,它们只能四处飘零。而且,它们有的运气差,会落到屎上,或者是水洼里。我觉得树的做派很不好,树叶护卫了它们一春一夏,到了秋天它们就翻脸了,把树叶一批一批地轰走。我想叶子在离开树时,一定会伤心得落泪。
那两个找文医生的客人住了下来。赵李红说他们知道文医生死了本该走的,可是见有拍电影的人在金顶镇,他们要凑凑热闹,就想多住几天。红厨子对大财说:“有钱人么,看到西洋景就动心,能不留下来玩么?大财说:“操,肯定是犯了什么大事才来找文医生的!什么比命要紧?要是警察有一天追到这了,那不是因小失大么!”大财说的"操"我懂,就是骂人的话。男人们打架时最爱说这个字。他们还爱说:“你个小妈养的!”还有"狗日的",我知道"狗日的"与我有关,可我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想来不是什么好词,因为人在说"狗日的"时候总是气呼呼的,恨得直咬牙。
红厨子说:“金顶镇也真是神奇,出了文医生这么个人物。他活着的时候,就没人找过他的麻烦?”大财说:“人家都同情他,他呆在大烟坡又不惹是生非,谁追究他呢?我听说给人做变相术是犯法的事!可谁不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以前派出所的人还往那里介绍过生意呢,这几任镇长,哪个又是瞎子?他们只不过装傻罢了!反正文医生呆在大烟坡,不归金顶镇管,真要是把他追查下来,就说他是个野人,没人和他接触过,谁又能钉是钉、铆是铆的查个一清二楚?”
想起红厨子和大财的话,我就很为文主人骄傲。文主人死了,可人们却总是说起他,还有人从外地奔来找他,说明他让人忘不了,他了不起。了不起的人才能老被人提起。
太阳真好,照得我浑身暖洋洋的。我想这时候要是卧在白桦林中就好了,那儿落叶厚了,呆在上面一定舒服极了。我知道,一条好狗是不能擅自离开主人家的,可我现在对酒馆来说是可有可无的,在和不在都没有什么关系。熟人我不能咬,来了生人只许我叫几声,生人只要进了酒馆住下来,就得把他们当熟人对待了。所以我觉得自己随时随地可以走开。当我晃晃荡荡走过长长的甬道,准备跨出大门的时候,白厨子拎着铁桶出来了。铁桶里散发着菜香味,我闻得出来,那里面有鱼肉、芹菜和韭菜。快到中午了,白厨子这是给拍电影的人去送饭的。门外停着一辆车,人们叫它"面包车",白厨子把桶提到车上。我夹着尾巴溜到一边,想等汽车走开了再离开酒馆。白厨子把桶拎到车上后,又返回酒馆。我知道,肯定还有吃的东西没有拿来。他向回走时眼尖地发现了我,他吐了一口痰说?一闻到肉味你就跟出来了,真贱!那桶里的东西是你能吃得着的么?不知天高地厚!”他这么糟践我,我真的很难过。我不能咬他,只能用爪子挠地。那地因了前几日那场雨的缘故,很湿润,我刨起的都是些湿泥。我年轻的时候喜欢刨地,一是因为身上有使不完的劲,不把劲释放出去身上发紧;二是我喜欢吃那些弯弯曲曲的蚯蚓。那东西爱在土里钻来钻去的,我一刨准能把它们刨着。它们非常好吃,软软的,香香的,一点骨头也没有。文医生管这东西叫"蚯?,而小哑巴则叫它"曲蛇"。有时候我到了大烟坡,文医生为了犒劳我,就把提前挖好的蚯蚓拿出来喂我。我理解他的好意,可我不喜欢吃被人挖出养在瓶子里的蚯蚓,那太缺乏乐趣了。小哑巴一见我吃它,就揪着我的耳朵,说我应该变成条鱼才对,鱼爱吃蚯蚓。我知道人们去河边和水泡子边钓鱼时,下到鱼钩上的鱼食就是蚯蚓。鱼一吃蚯蚓,鱼钩就把鱼鳃给挂住了,鱼咬了钩,就被人提出水面了。我有很多次想告诉鱼,见到水里漂着蚯蚓时,千万别张嘴,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它们说。鱼被挂住时是很痛苦的,它们挣扎着,使劲地摆尾,尾巴那溅出一串串的水珠,仿佛它们在懊悔地流泪。
现在,我已经不喜欢吃蚯蚓了。蚯蚓也没过去那么多了。
从面包车上走下两个拍电影的男人。他们都戴着帽子,帽檐长长的。屋子有屋檐是为了挡雨,帽檐能为人做什么?也是为了挡雨么?他们朝我走了过来。
那个嘴大个高的男人我认得,演员们都叫他"主任"。
主任对另一个人说:“导演让赶快把狗找到,过些天要拍狗的戏了。我让陈兽医帮着选狗,他他妈的还装孙子,说是要把这镇子的狗都集中到一处,搞个狗运动会,谁跑得快用谁!我操,他的鬼念头倒不少!他说要是选中了哪条狗,他得收点好处费,如果不付费的话,就得给他在片子里弄个镜头!”
“那就给他加场戏,让他在片中挨挨打,揍他一顿他也就老实了!”另一个人摘下帽子,把它当做扇子在手里摇着。他一摘帽子我认出他来了,就是那个没长头发的人。有一天他和大财吵架,嫌大财把他的球鞋刷破了,说什么也不给大财钱,大财说他是"周扒皮",周扒皮也许就是他的名字了。
主任说:“我看这条狗挺好看的,不行就让它上吧?”
周扒皮说:“它好像老了点。不过看得出它年轻时是条漂亮的狗,肯定没少找母狗调情!”主任笑了,说:“金顶镇跑着的那些小狗,没准都是它撒的种子吧?”
他们互相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大笑着。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取笑我。白厨子和大财各提着一桶吃的东西出来了,那两个人也就不打量我了,他们上了车。等车开了以后,我没有兴趣去白桦林了。听他们的口气,好像是在找一条狗上电影,他们想到了我。我跟第一个主人在丛林中生活时,有一次到了大黑山,正赶上那里放电影。电影不过就是在两棵树之间挂上一块白布,一个大圆饼似的东西一转,它冒出来的一束光打在白布上,擞熬驮诎撞忌仙?现了。我究竟看过几场电影,已记不清了。只记得在大黑山的主人家时,月亮节时就有电影看。电影很有意思,人和人在白布上有说有笑的,那里面还有房子、树木、桥和河水。我不明白这些东西怎么能贴着一块布活着?那白布薄薄的,又被悬挂着,奇怪的是人在上面都立着,没一个栽跟斗的。还有那些树,白布上又没有土,可它们照样活着。不过我没有在电影上见过狗。我要是上了电影,就该死了吧?我老了,我觉得自己肯定不能在一块白布上站住,我没有那本事。只要赵李红不让我上电影,我就会没事的。她是我的主人,对我说了算,我得乞求她。我进灶房寻赵李红去,她喜欢去那里,再说我不能随意进别的屋子,灶房除外。
红厨子满面流汗地独自坐在灶房的矮凳上抽烟。他忙完一顿饭,很疲劳的样子。人一疲劳眼皮就耷拉着,不爱吱声。我进来后悄悄趴在他的对面,歪着头看他。他冲我笑笑,顺手从案板上拈起一片肥肉,甩给我。我很准地把肉接到口中,红厨子说:“到底是经过训练的狗!”听得出来,这是赞美我的话,我高兴得一抖身子。
我把肥肉吃了,安静地看着红厨子。他吸完了一支烟后,脸上的汗水就少了。他又点着一棵烟。我不烦烟味。我的主人大都喜欢抽烟。梅主人抽的烟是自己用纸卷的,文医生用的是烟斗,赵李红呢,她抽的烟总是又细又长的,就像春天化雪时吊在屋檐下的冰溜儿。大财说赵李红净抽进口烟。我不明白"进口"是什么意思,这些年老有人说这个词。有的时候人会指着一双鞋说:“这是进口的!”要不就拿着一瓶酒说:“这是进口的!”听他们讲到进口的时候,眼睛发亮,语气格外自豪,这使我觉得进口的东西来自天上,因为只有天是了不起的,从那上面派下来的东西肯定人见人爱。
红厨子又抽完了一棵眼,这时他脸上的汗全都消了。看来有的时候烟也能当毛巾使,毛巾能擦汗,烟也能。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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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第2期目录
实力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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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代镇长/张奇
创作谈/都食人间烟火
寻找一见钟情的杯子/王秀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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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异次元恋情/李美皆
创作谈/胡说八道后面,是冷冷的心痛
突如其来的忧伤/崔敏
创作谈/且行且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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