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黎一个老实人的生与死

题记:谨以此文,纪念去年病逝的一位朋友!

一个老实人的生与死

他就是个“瓷锤”

我要写的这个人叫李加强,锦阳村人。

李加强的大半生,都是一个包工头。

李加强于去年这个时期去世。他去世时,我正在山东采访。接到他妻子打来的电话,得知了他已不在人世的消息,我半天无语,且唏嘘心痛。

李加强出生于五一年。一岁时,父亲撒手人寰,母亲含辛茹苦地将他养育成人。

李加强读书不多,最多念到初中。那个时候的初中,天天在学工学农,在搞阶级斗争,学生的状态,用农村人的话说,就是“课堂里喊口号,放学后拔猪草”。

小小年纪,李加强便跟上一位泥水匠师傅学建筑。二十多岁,他步入县建筑公司的大门,当起了合同工。先搬砖砌墙,后当小工头,再后来建筑公司接了像样的大活,就委托他全权负责施工。耀州地面上很多五层六层的楼房,都是李加强负责建造的。

负责不是承包,李加强并未从这些工程里,捞到巨型“鲸鱼”,但肯定能捕捉到一些小虾小鱼。小鱼小虾,一旦塞入私人的口袋,那个口袋,就已相当鼓鼓囊囊了。在机关人员的工资尚不足百元的年月,他若在一个投资数百万的工程上揩到两三千元的油水,其阔绰与充裕,便不难想象。

那个年代,正值计划经济和市场经济冲撞之际,计划经济的余威一息尚存。县境内不管哪个机构盖楼,首先想到的就是县建筑公司,对民营企业,社会上还存在着根深蒂固地不信任。相对而言,那时的风气还未彻底溃烂,虽有腐败,但腐败远不及现在这样肆无忌惮和无所不在。施工上的偷工减料,材料上的假冒伪劣,尚处于若隐若现的初始阶段。

李加强秉性憨实,用他一位伙爷(土语,朋友的意思)的话说,就是个“瓷锤”。他从自己所负责的多项工程中,捞取了一定的利益,过上了殷实的生活,但与那些腰缠万贯的暴发户,还是无法比拟。九十年代初,县建筑公司濒临破产,李加强抽身出来,自行揽起了工程。但他没有自己的公司,要揽活,还得依靠县建筑公司的营业执照和建筑资质。建筑公司的经理把这些证照锁在自己的柜子里,撬开那个紧锁柜子的唯一钥匙,就是大把的金钱。

只要手握执照,手握图章,一天到晚躺在沙发上看黄碟,滚在床上玩女人,钱财也能滚滚而来——这算不算中国特色?

我认识李加强,是在八十年代末期。我妻子的专长是建筑预算,李加强一旦揽到工程,常常胳肘窝夹一卷图纸,手拎一把香蕉,跑来敲开我家家门,让我妻子帮忙给他做预算。一来二去,我与他就熟悉了。他的妻子,与我同村同姓,聊一聊邻里关系,排一排辈分高低,我们之间的关系,仿佛又亲近了一些。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在一个大村庄,能有一千元存款的人家,实为凤毛麟角。在这样一个钱很值钱的年代,李加强的伙爷任二牛,狮子大张口,向李加强提出了借钱之事。李加强念其发小关系,不假思索,取出一万元交给了任二牛。任二牛借钱,并非为了自家用,而是一转身,将钱交给了自己远在西宁的哥哥任大牛。

就是这笔钱,给李加强带来了无妄的牢狱之灾。

九十年代初期,我们家迁往西安,但耀州城里,还留有一套房子。那套房子,本是城建局和税务局合盖的家属楼——负责这栋楼施工的,正是李加强——但房改之后,房子的产权已归属于私人名下。

除了我偶尔回耀州城居住外,在更多的时间里,房子都闲置着。李加强在耀州城里跑项目,揽工程,却无处栖身。他提出想借我家的房子居住,我们就把房门的钥匙交给了他。

李加强是个邋遢之人。我每次回耀州,用钥匙拧开房门,都会发现房子里脏乱不堪。桌子上,书架上,茶几上,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毛茸茸的;墙壁半空的拐角处,丝丝牵牵地悬挂着蜘蛛网;地面上,全是抛扔的烟头。说是烟头,并不确切,因为每根烟,只是被他抽了一口或两口便扔掉,于是,白色粉笔般的烟头,横七竖八地铺满了地面,仿佛秋天打谷场里摊开的豆杆,将地面严严实实地予以了覆盖。人的脚踩上去,绵绵软软,晃晃悠悠。唯有那张床,以及挨床的那张桌子的一角,还勉强算得上干净。桌子的一角没有灰尘,应归功于他的衣袖。他的习惯动作,就是坐在床沿,胳肘支在桌子上,或喝茶,或发呆。衣袖蹭来蹭去,将桌子一角的灰尘蹭没了。

灰尘逼得他节节后退,他的生活区域,已缩至那张床,和那张桌子的一角了。

我数次劝他,望他抽时间打扫一下卫生。人住的房子,不是猪卧的猪圈。

听了我的忠告,他频频点头。但当我下次回去,却发现房间里依然如故——旧灰尘抹掉了,新灰尘又落满了;旧烟头被铲除了,新烟头又铺了一地。

除了不讲究卫生,李加强在其他方面,均无可指责。尤其在处世为人上,很是厚道。他有钱,但不吝惜钱,花起钱来,仿佛摔纸片。

我一经回耀州,或他一经来西安,都要执拗地请我吃饭,不吃都不行。两个人或三个人,却要铺张地点八个菜十个菜,而且点菜只点贵的,不点对的。普通人抽烟,大多是一元八一包的“红豆”,或两元一包的“长沙”,但他抽的,却是十元一包的“猴王”。抽一两口,就毫不怜惜地将烟捻灭扔掉。他买烟,一买就是十条。

在同一个坑里反复跌倒

不管多么有钱,李加强始终属于农业户口。也就是说,他的身份还是农民。

是农民,却在若干年,从未耕种过。一天到晚,他骑着摩托车四处奔走,但他那勤劳的妻子,却坚守着归属于他家的一亩七分田,整日扛着镢,扛着锄,在田地里出出进进。

他请人吃饭,点一盘烧鸡,点一条清蒸鲈鱼,随随便便的,就甩出了二百三百元。他的妻子坚守着灶台,一个发霉的馒头,都舍不得扔掉。

在村里大多数人盖一层平房尚且气喘吁吁之时,他家轻轻松松地盖起了两层楼房。楼房内,各种电器,各种家具,一应俱全。

他有两个儿子,一个在读高中,一个在读初中。两个儿子,用村里人的话说,都是“乖娃”,性格腼腆温顺,从不招惹事端。

大儿子在中学读书,成绩处于班级的末尾。李加强未雨绸缪,早早地就为儿子的出路进行着谋划——儿子肯定考不上大学,于是他就想让他上一所中专。中专也是按高考成绩从高到低录取,以儿子目前的现状,考取中专都非常困难——通过熟人关系,他找到了时任中学副校长的朱焕昌。在他面前,一向虚荣的朱焕昌,云里雾里地向他吹嘘了一番,说自己不但和省教育厅的厅长是哥们,而且还和某副省长是拜把子兄弟。有这么多的实权人物撑腰,办理他儿子上中专,“那是碎碎个事”,类似于用大炮打蚊子。但要办成,需要拿钱铺路。

第一次,经朱焕昌提醒,他给朱焕昌送去了一万五千元。

在众人还沉浸于谈论和羡慕万元户的年月,一万五千元,是多么大的一笔巨款啊!

现实情况却是,由于国家不再包揽大中专毕业生的分配,几乎所有的中专学校,都失却了往日的光彩,变得“门前冷落车马稀”,为招不到学生而抓狂。学生只要报考了某所中专,只要不是零分,那所学校定会将其录取。在学校的眼里,学生已不是学生,而是消费者。多录一个学生,相当于为餐馆多招揽来一位食客。

李加强花大钱委托朱焕昌为其儿子办理上中专之事,我浑然不知。

有一天夜里,他来我家,说有一件事想向我咨询。

我问什么事?他把给儿子办理上学的根根梢梢,全盘托出。他说朱焕昌宣称因打点的人多,他之前送去的一万五千元,远远不够,朱焕昌要他再拿三万元来。他今晚去给朱焕昌送钱,但行至半路,却多了个心眼,于是拐了个弯,跑来我家,向我打听朱焕昌这个人怎么样?他不担心花钱,担心的只是花了钱,事却办不了,那该怎么办?

他敞开自己厚厚的外套让我瞧,我不禁目瞪口呆:只见他的外衣内侧的口袋里,裤兜里,裤带上,全别着一捆捆的钱。他的腰里,特意缠上一条长长的纱布,纱布紧贴着内衣,密密匝匝地裹着一圈现钞。那时候,百元币值尚未诞生,人民币的最大面额不过十元。三万元,百元一捆,就有三百捆。

我不知该向他说什么好。尽管他比我年长,但这时,我还是忍不住地冲着他咆哮了起来,诘问他脑子里装的是什么?是石头,还是浆糊?孩子上个中专,有必要花那么多钱吗?

此刻,朱焕昌的形象在我的心目中已降至地平线以下。朱焕昌当过我的老师,又做过我的同事。我们同在中学执教。念及他是我的老师,尽管诸多的人对他颇有微词,但我却极力地保持着对他的基本尊敬。但我清醒地知道,在生命形态和为人方式上,在我与他之间,横着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我们不是一条道上的人,价值追求的指向南辕北辙。他看重的,我常常很鄙夷;他鄙夷的,我却非常看重。他的重心,不在于积累学问,不在于专注教学,而在于与各类官场人物的勾肩搭背。他是工农兵大学生,肚子里本就无货,但在学生面前,却摇头晃脑,装腔作势,显得无比高傲。但那颗高傲的头颅,一见到那些头顶官帽之人,立刻就耷拉了下来,变得低声下气……我对朱焕昌平日里的做派,很是嗤之以鼻,只是因为师生关系,从不外露。我知道他在做人上很是失范,但没想到会这么失范;我知道他在钱财上颇为贪婪,但未曾料想他会如此贪婪。他的行为,在我看来,不客气地说,就是一种赤裸裸的敲诈。利用他人的愚蠢,利用他人的懵懂,第一次敲诈得逞,还想接着敲诈第二回。

需要补充说明的是,若干年后,对官场极度迷恋的朱焕昌,终于如愿以偿,坐上了副县级领导位子。从此后他以位高权重自居。见了生人熟人,他都头颅高昂,不理不睬。致命的是,他弃个人尊严于不顾,今天召见这个,让其为自己报销一笔巨额开销;明天约见那个,让其为自己支付某几笔账务。物欲的烈焰,吞噬了他的理智,使他呈现出了某种危险的疯狂。如此这般,他很快就令人生厌,非议声随之而起。就连他的司机,一提起他,都摇头不止,骂声不绝——他经常在夜里打牌。晚上七八点钟开战,至第二天凌晨三四点钟才终结。牌场距离他家,不过区区二三百米的路程,但他却一定要车接车送。车接车送,在他看来,那是一种特权和待遇。他在屋内的夜灯下鏖战,车辆则停放于楼下,那个有家有室的可怜司机,坐在车里,一边打着呵欠,一边盯着手表上的指针,苦苦地等候着牌局的结束。一次又一次,凌晨两三点钟,朱焕昌输光了身上的钱,却不肯罢手,一心一意地想着要捞回来。但要翻盘,必须得有本钱。于是他下了楼,来到车前,以命令的口吻,让司机替他去筹钱。司机掏光自己的口袋,不过区区数百元。不得已,司机只能跑去敲父母和姐姐的家门。睡梦中的父母和姐姐姐夫被反复折腾,尽管心里极度恼怒,但鉴于司机身在屋檐下的处境,钱却不得不凑。这个给八千,那个给一万。如果还不够,司机就去敲某个朋友的店门——朋友开有商店,就睡在店里——凑齐了两万,司机把钱交到朱焕昌的手里,自己又缩回车里等候。

后来朱焕昌在一次事故中丧生,他离开人世,令我惊骇,更令我伤感。作为他的学生,我难以面对自己老师的悲剧,也无法厘清导致这场悲剧的真实原因。但我知道,朱焕昌从人生的起步阶段,就误入了生命的迷途。他追逐的猎物,他憧憬的东西,最终都成为一条条的绞索,套住了他的脖子,且越勒越紧。他在世故的贪念里越陷越深,他在世俗的欲望里不可自拔,岂不知贪念与欲望,本身就是一座“请君入瓮”的陷阱,是一座含情脉脉的坟墓……

我的厉声呵斥,阻挡住了李加强送钱的脚步。李加强将身上携带的三万元,又装回了家。但孩子的上学,在朱焕昌那里无疑泡了汤。两月之后,高考已进入录取阶段,李加强来西安,我询问他孩子的状况,并委婉地提醒他,我愿在他孩子上学之事上,为他尽力。

李加强断然拒绝了我,说:你忙,我不愿给你添麻烦。你不管,已经办好了,我一个伙爷办的。上的是省劳改学校,毕业后学校负责分配工作。

说我忙,说不愿为我添麻烦,那只是托词。隐匿于背后的真正原因,则是李加强对我的轻视。他认为我无职无权,没有能力办那样一件“大事”——在他的意识里,孩子上学之事,比天大,比地大。

吃完午饭,李加强执意要我陪他去劳改学校附近见他的伙爷,说他心里还是不够踏实,怕孩子一脚踩空。他要我去,是想让我当面听听他伙爷的说法,帮他分析分析,参谋参谋。

在出租车上,我问:你伙爷是干啥的?

李加强说:卖煤的。

崔家沟煤矿在西安的建工路设了一个煤场,他伙爷长年驻扎在那里,向各个单位推销煤炭。

我问:你咋认识这个人的?

李加强说:都是一个村的。他哥哥在外面当官,就给他在崔家沟煤矿找了个既赚钱又轻松的差事。

我问:他有啥本事能把你的孩子弄进劳改学校?

李加强说:劳改学校和崔家沟煤矿是同一个系统的。煤场就设在劳改学校的旁边,与劳改学校一墙之隔。伙爷经常出入于劳改学校,一来二去,便和学校的领导混得滚瓜烂熟。

我问:所有学校的毕业生,国家明文规定不包分配,他有什么办法,能使你的孩子毕业后进入崔家沟煤矿当干部?他也好,学校也好,单凭口头承诺,怎么能让人相信这是真的?万一你孩子毕业后,他们不兑现承诺,你能把人家咋样?

李加强说:没问题,那是我伙爷,他不会日弄我的。

我问:孩子被录取到劳改学校,经过市招生办了吗?

李加强说:没有,啥过程都没有,他只是让孩子九月五号带着行李到学校报到。

我很是疑惑,问:没经过招生办,怎么就被录取了?不经过一套程序,连学籍档案都没有提取,正式录取绝无可能。只有一种情况,什么东西都不需要,那就是自学考试。很有可能,你孩子被人家录到自学考试班里去了。

李加强依然是那句老话:那是我伙爷,不会日弄我的,你放心!

我继续问:为孩子的事,你咋样答谢你伙爷的?

李加强不把我当外人,直言不讳地说:我送给他八千元,让他运作这件事;另外,我买了一套六千多元的组合柜送给了他;还雇人给他家包封阳台,花了两千多;加上烟呀酒呀的,总花销,也就是两万多。

我笑着说:人家叫你瓷锤,一点儿都没叫错。你的头,真是一块铁疙瘩。

到了那家煤场,在一间简易房间里,我见到了李加强的伙爷。

那个被他称作伙爷的人,裤腿高挽,裸露着两条细若竹棍的长腿;他又高又瘦,体型仿佛一根晃晃悠悠的芦苇;他的脸过于狭窄,像一道微缩的山梁模型,眉目紧缩,鼻子高翘,胡子拉碴;他脚蹬一双拖鞋,从屋里出去,又从屋外进来。

伙爷对我这个不速之客,很不欢迎。我向他发问,连问了几句,他才用冷漠而傲慢的余目瞥瞥我,似乎在无声地说:你算什么东西?有啥资格问我?

我问他:孩子上劳改学校,该不是自学考试吧?

他嘴角一抽,脸上泛起一丝冷笑,然后扭过头去。

我问他:怎么能保证毕业之后的工作?入学时,要不要就与学校签订就业协议?

他依然是嘴角一抽,扭过头去。

在返回的路上,我以坚定的口气,对李加强说:百分之百是自学考试!不信,你走着看!要自学考试,何必去劳改学校?西北大学,西安交通大学,西北工业大学等重点院校,你若想参加自学考试班,随便挑,随便选。只要你敢走近这些学校的大门,他们便会拽着你的胳膊把你往校门里拉,只差点儿给你下跪了。开办自学考试班是所有学校用来赚钱一门生财之道,有客户送钱上门,谁能不热情?孩子在这些名牌学校的大门里出出进进,脸上好赖还有点儿光彩,而去劳改学校,既学不到知识,名声又难听,你图个啥嘛?

李加强说:你不管,没问题,那是我伙爷,他不会日弄我的。

九月五日,李加强的孩子去劳改学校报到。三天后的九月八日,我接到李加强从耀州给我打来的电话,说:娃又背着铺盖回家了。

我问:咋了嘛?

他说:就是你说的那种自考班,这种班不行,乱得很。

我问:交过学杂费了吗?

李加强说:交了,学费加住宿费,共交了八千多元。

我忍不住地抱怨起了他:你就是这么愚昧,这么倔强,加上给你伙爷的投资,你算算,总共付出了多大的代价?你坚信你的伙爷不会日弄你,可他日弄了没有?你的伙爷也许没有日弄你的故意,但他本身就是个目不识丁之人,懂什么呀?懂教育,还是懂招生的程序?据我所知,凡介绍学生进入自考班的人,每介绍一位学生,都能从中拿到一笔数额不菲的回扣,这些你知道吗?为了这笔回扣,你的伙爷把安排孩子的工作当作诱饵,勾引你上钩,你果然就上钩了。明明是悬崖,你却执意要跳,谁都拽不住你。

李加强嗫嚅着,问我:好娃他叔哩,说这些都没用了,现在紧要的是,你能不能给娃想个办法?

我说:你终于想到我了?你绕了那么大的圈子,最后还得把皮球踢给我,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放下电话,我给在市招生办工作的一位老朋友打去电话,如实告诉了她李加强孩子被耽误的现状,请她能为这个孩子提供帮助。朋友说未招满学生的学校正在补录,她会竭尽全力。一天后,朋友打来电话,说李加强的孩子已被省财贸学校正式录取。

孩子跨入财贸学校的一月后,李加强才想起来要对我的这位朋友表达谢意。他打来电话,问我怎样感谢人家才合适?我说你买一瓶酒,再拎一壶菜油,送给她即可。酒是西凤,三四十元一瓶;菜油十斤,不过四五十元。也就是说,花了不足百元,就搞定了此事。

算卦摊上结交的伙爷

李加强人生的转折点,是从承揽一家工厂的建筑活开始的。

这家新立项的工厂,据说,受到了中央某部委扶贫款的支助。

工厂的老板,本是一个社会闲人,大名孙克隆,小名三狗子。孙克隆祖籍河南,安家于汽车站一侧。他无固定职业,平日里的生活来源,有赖于在汽车站门外的摆摊。他有时摆个茶水摊,有时摆个算卦摊,又有时摆个棋摊。摆一个算卦摊,或摆一个棋谱,他都穿一件道士的黑长袍,端坐于一个小马扎上,双手抱膝,守株待兔。算卦摊和棋谱,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的诱饵,但总有那些眼角抹了鸡屎的人,或那些自以为很聪明的人,宛若喜欢贪占便宜的游鱼,被他钓上了钩。那些人掏钱的动作很利索,但掏钱之后的脸色却很难看,个个都在咽唾沫,翻白眼。

建筑公司与汽车站是近邻,李加强路过算卦摊,时不时地立在一旁瞧稀奇。瞧多了,心里就发痒。终于有一天,他甩给孙克隆一百元钱,请他给自己算上一卦。孙克隆不着边际地乱说了一通,然后要给他找钱。他不要,孙克隆说那不行,一定得要!并说他这一卦,只值九十九块九,怎么能领受他一百元呢?修道之人最讲究诚信,若多收了钱,道行就会变浅,孙悟空便会在三更半夜,凌空而至,降落他的床前,抓捏他的脖子——孙克隆信仰的至尊之神,就是《西游记》电视片里那个胡蹦乱跳的孙猴子——李加强收了孙克隆递来的那一毛钱。

这一毛钱,是孙克隆抛给李加强的诱饵。

李加强果然上了钩。当天晚上,被一毛钱感动得一塌糊涂的李加强,在一家餐馆里设宴,宴请孙克隆。酒足饭饱之后,李加强塞给了孙克隆两条高档香烟。

一来二去,他和孙克隆便成了伙爷。伙爷就得有个伙爷的样子,于是,他今日丢给孙克隆一盒茶叶,明日请孙克隆喝两盅白酒,后天又把八成新的电视机雇人扛往孙克隆的家里。

这样的小恩小惠,终于得到了回报:某一天,孙克隆收拾了棋摊,跑到他单位找他,说有一个大工程,想让他来承建。

孙克隆拿出一份批文,让李加强看,以证实自己所言不虚。

李加强翻看了那份盖有县市政府部门公章的红头文件,对这个项目深信不疑。当即,他就把孙克隆领进歌舞厅里,安排两位小姐伺候孙克隆。孙克隆的嗜好,李加强心知肚明。

工程是真实存在的。但最初上蹿下跳跑立项跑批文跑征地的,并非孙克隆,而是另有其人。孙克隆在牌桌上与那个手握批文的人相遇,聊起此事,他觉得有利可图。谈判了数次,那个人以百万元的价格,把这个项目转卖给了他。孙克隆哪来的一百万元?一万元之于他,都是个天文数字。借没借到,银行贷款又跑不下来,于是孙克隆就在地下钱庄,以月息两毛,贷了十万元,给那个人先行交了定金,并答应赶年底,将余款全部结清。

孙克隆急急火火地找李加强,是因为他相信,只要把李加强变成和自己拴在同一条绳上的蚂蚱,紧要关头,李加强绝对不会丢下他不管。李加强在孙克隆的眼里,是一根救命稻草,是一艘诺亚方舟。

这是一座将要建设的化肥厂。建设用地,已预留了出来,且圈了围墙。化肥厂的厂址,位于市郊一隅。孙克隆之所以热心于这个项目,那是因为他非常看中项目的性质。批文上的“扶贫”二字,令他痴迷,更令他浮想联翩。他的出发点,不在于工厂建成后怎样赢利,只在于建设期间源源不断地资金降落。“上面”拨付的资金,就像一个盛满油的油锅,整日围着油锅打转转,哪能沾不上油渍?

李加强开始忙碌起了这项工程。很多次,他都带着各式各样的土特产,陪孙克隆去北京“跑部要钱”。从北京返回后,他来找我,神采奕奕,踌躇满志,仿佛因为这项工程,自己眼看着就要大发一笔横财了。他说每回去北京,一路的开销都由他负责。孙克隆带着他,就是要让他掏钱买单的。孙克隆走到哪里,都改不了惯有的恶习,吃喝玩乐之余,他竟然还要去一个酒吧里泡洋妞。那些俄罗斯姑娘,个个长得像人头马,个头高得能戳破天,当然,价格也很贵,动辄两千三千。去一趟北京,无论怎么紧捂钱包,都得花个五万六万。不过,李加强并不为这般的挥金如土而懊恼,他说羊毛出在羊身上,今日自己为孙克隆花钱,明日就能从孙克隆那里赚来更多的钱。

我问他:你承揽孙克隆的工程,签合同了吗?

李加强回答:都是伙爷,不用签。

我很惊讶,说:那么大的工程,连个合同都不签,万一上当受骗了怎么办?

李加强很自负,说:没问题,没问题,都是伙爷,平时关系好,你放心。

可我就是不放心。我向他讲起了在现代经营中契约的重要性,说现今的社会,失却了纯朴,沿袭过去那种依靠信任合作的老办法,已行不通了。现在是口说无凭立字句为证的年代,必须树立契约意识,不然,结局就会很惨很惨。契约是啥?是救生圈。在海里长期游泳,水性再好,谁能保证自己在大风大浪永远安然无恙?遇到危险,救生圈至少可以救人一命。现代企业制度,实际上就是一种建立在规则之上的契约制度。

李加强依然说:你不管,都是伙爷,他还能骗我?

刚开始建设,李加强一直在垫资。他把自己三十多万元的积蓄,一股脑儿地垫了进去,却远远不够。无奈之下,他四处赊欠材料,在钢筋市场赊欠数十吨钢筋,在水泥经销部赊欠数百吨水泥,在五金商店赊欠打桩机以及各种各样的其他建筑材料。总之,他赊欠得七窟窿八眼睛。那些供货商,大多与他是生意场上的“伙爷”,知道他为人比较实诚,不会干坑蒙之事,且看到他正在建设那么大的一座工厂,于是,便放心地让他先拉货,后付钱。

就在李加强为资金的短缺而焦头烂额之时,孙克隆却混迹于各种豪华的娱乐场所,俨然一个阔老板的架势。他除了频繁出入于歌舞厅,与坐台小姐勾勾搭搭,还在沉溺于赌场,在赌场上一掷千金。某个晚上,孙克隆在河西的一座赌场,输掉了三十多万。无力付账之时,他打电话给某一位熟人,让熟人把自己的面包车开来,他想借用一下。熟人将面包车开到他面前,熄火之后,将车钥匙交给了他。当着车主的面,他一转身,就把车钥匙递到了赌场庄家的手里。转瞬间,面包车就归赌场所有,他的熟人无奈地仰天长叹。

这个情节是李加强讲给我的。按理说,这件事应引起他足够的警觉。但他没有,他只是把它当做一件很可笑很荒唐的故事来叙述。叙述完了,一切照旧。

在厂房快要封顶之时,“上面”的部分资金终于划拨了下来,孙克隆张开双臂,抱住了一大块肥肉,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缝。当然,他也从肉上切下了一小块,分给了李加强。这一小块肉,让李加强似乎望见了挣大钱的曙光,他在工程上更加卖力,在为人上更加豪迈。

建设工厂期间,为讨要伙爷任二牛之兄任大牛借走的那一万元,李加强又专程去了一趟西宁。这一次,他已是第四次西征了。一万元被借走,距今已十二三年,却一直未曾偿还。每一次赴西宁,来回的花销,都在两千元左右;每一次叩开任大牛家的房门,任大牛夫妇都是相同的说辞:你先走,明天我们就给你把钱寄去。但冬去春来,花开花落,一年又一年,那笔钱始终像水中的月亮,似乎能望见,却又抓不住。

这次西宁之行,返回西安时,他来见我,依然是两手空空。任大牛夫妇还在重复着昨日的故事:你先走,明天我就把钱给你寄去。

我给他算了一笔账:你去一趟西宁,依你的大手大脚,怎么也得花掉两千;两千乘以四,就是八千。一万元尚未要到,却又为此耗损了八千。这叫什么?叫折了夫人又赔兵,懂吗?

他苦笑着说:那怎么办啊?当初若不讨要就好了,权当把那笔钱丢了。后来费神费时地去要,还耗损了钱。越是费神,越是耗损,越觉得不要回来太冤枉了。

吵架声回响在楼梯间

工厂的建设,因资金短缺,最终陷入了停滞。

某一天,我回耀州,行至楼梯,听见从我家里,传出了激烈的吵架声。客厅里的茶几,被人用手拍得叭叭叭地响。

敲门进屋,发现李加强和孙克隆正在面红耳赤地争吵着。孙克隆的名字听得早了,但他的真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矮矮壮壮的中年男人,操持着半生不熟的河南腔,一句一个“鸡巴”。

孙克隆一见我,立刻转换了表情,满脸溢笑地给我发烟。

我沉着脸,不客气地说:要吵架,请到外面去吵!这是我家,在我家里,你们没有权力吵架,更没有权力拍打我家的茶几!我家只供借住,不是用来吵架的!

孙克隆点头哈腰地问我何时回来的?并声称他要请我吃饭云云。

俩人平静了片刻,不久,声调又渐渐地高了起来。

李加强说:我为这个工程,垫进去了四十多万呢。

孙克隆反驳道:你鸡巴哪里垫钱了?你鸡巴一分钱都没垫!你鸡巴不但没垫,还多贪了我鸡巴的钱!

李加强说:可以查预算呀!预算可以证明。

孙克隆说:预算都是瞎鸡巴做的。

这个工程预算,就是我妻子做的。妻子在其他方面比较粗糙,但在专业领域,却是非常严谨的。她在业内广获认可,就在于她的一丝不苟和对规则的执拗遵守。

但孙克隆一句“你鸡巴没垫”,和一句“预算都是瞎鸡巴做的”,就把李加强四十多万元的垫资,化为了零蛋。

我向孙克隆下达了逐客令:我要休息,你可以走了。

孙克隆走后,我对李加强说:看看咋样?当初让你签合同,你不签,这下倒好,他一句话,就把你四十多万元的垫资给否定了,你能把他咋样?他是个社会闲人,你说,说不过;打,打不过;你到法院告他,连个证据都没有。

李加强与孙克隆的合作到此结束。工厂的办公楼和厂房的土建部分,虽已接近完工,但终究成了烂尾工程。孙克隆从项目中捞了一笔钱,然后销声匿迹了。国家的扶贫资金,就这样化为了一缕渺渺飘逝的青烟。

真正要为这个项目吞咽苦果的是李加强。

李加强由过去的手头宽裕,一下子就变得拮据异常。他抽烟的档次,从天上掉落到了沟谷——抽起了只有农民工才抽的“软猴王”——更为不堪的是,他再也没有过过一个安宁的春节。每到腊月,讨债者便前赴后继地蜂涌而至,堵他家的大门,抬他家的家具,砸他家的花盆,朝他家人的身上扔砖头,冲着他家的院子粗话连篇地谩骂。。。。。。此等闹剧,轮番上演,没有剧终之时。

有一年农历大年初一,几个讨债者绑架了他,把他挟持至一栋高楼的楼顶,声称他若再不还钱,就要将他从楼顶上推下去。挨打是免不了的,有好几次,他都被人打得鼻青眼肿。最严重的一次挨打,他昏迷了过去,被抛弃于河滩。

很多曾经的“伙爷”,一提起他,都连连摇头,说他是一个骗子。

李加强当然并没有就此趴下,他在苦苦地寻觅着出路,期待自己东山再起。但因无力垫资,他不敢再打大型工程的主意了,只能小打小闹。

有一天,我回到耀州的家中,见他一副急急火火的样子,便问他在忙什么?

他答:承包了一户民居的建设,总投资二十余万元。

我问:你垫资了吗?

他答:垫了,垫了十八万。

我问:你还有钱垫资?

他答:材料全都是赊的。

我问:签合同了吗?

他答:没有?

我问:不签合同,如果再出现上次那种结局,该怎么办?

他答:这回没问题,是为伙爷盖房。

我笑,并略带刻薄地说:没问题这三个字,我耳朵都听出了老茧。每次你都说没问题,都说是伙爷,但哪一次又真正没问题呢?古人有言,叫吃一堑长一智,可我只见你吃堑,不见你长智。如果一个人在同一个坑里摔倒一次,那叫不小心;在同一个坑里摔倒两次,那叫愚蠢;如果在同一个坑里连续不断地摔倒,那么,只能说明这个人肩膀上扛的那坨肉,一定不是人头,而是猪头。

聊到最后,他还是那句老话:这回没问题,你不管!

半年之后的一个晚上,在耀州的家里,我见到李加强并问道:给你伙爷把房盖完了?

他答:完了。

我问:钱给你结算清了吗?

他答:没有。他把我坑了。

我问:你不是说他是你的伙爷,他还能坑你?

他神情黯然,说:那是个赖子,硬眉硬眼地胡说呢!

接下来,李加强问我认不认识一个名叫谢科林的人?

我答:认识呀!我们邻村的,读初中时就认识。

他又问:你认不认识郭豁?

我答:不认识,但早听过他的大名。咋啦,你问他俩干啥?

郭豁原是一所中学的校长,不知何故,却被开除了公职。有关他担任校长期间飞扬跋扈的种种逸闻趣事,我时常听人聊起。

李加强说:谢科林现在整天和郭豁混在一起。郭豁让谢科林找我,说城建局在铁路以东要盖一栋家属楼,他想让我承包这项工程。

我说:郭豁是谁呀?是城建局局长,还是县长?他一个无业游民,有权决定谁来承包这项工程?你去打听打听郭豁的名声,弄清楚他是怎样一个人之后,再说盖楼的事也不迟。还有,谢科林据说与你岳父家还是老亲戚,你去你岳父家,问一问,不难知道他的情况。谢林科的脑子缺斤少两,他的话你能信?

李加强说:郭豁说他和城建局局长是伙爷。

我说:我如果说我和中央某某领导是亲戚,你信吗?说归说,事实归事实,吹牛谁不会呀?你好赖在城建局的下属单位呆过,总该在城建局认识几个人吧?你给城建局的熟人打个电话,问问有无盖楼这回事,一切不都真相大白了?拨几个号码,手指动一动,这么简单的一个举动,你都懒得做,难怪总是吃亏,总是上当。

看他默然不语,我又问:你是不是给谢科林和郭豁送钱了?

李加强说:他们要十万元的中介费,我暂时还没给。我只是今天下午请他们吃了顿饭,一人塞给了一条烟,晚上又请他们到歌舞厅里去玩耍。现在,他们正在歌舞厅里,一人搂着一个小姐在玩呢!趁他们玩得尽兴,我溜出了歌舞厅,专门跑回来,是想让你帮我分析分析他们所说事情的真假。

我说:如果让我来判断,我可以肯定地说,他们的话,有一万分的虚假,无一分真实。

在我的催促和逼迫下,李加强向城建局的某科室负责人打了个传呼。不一会儿,对方回过电话,说所谓盖楼之事,纯属子虚乌有。

李加强瘫坐在沙发上,只是抽烟,半天无语。而他的传呼,却响了起来。他瞅了瞅传呼上的号码,将传呼弃扔于床上,对其不理不睬,任凭它一个劲儿地鸣叫。传呼不停地叫唤着,不停地叫唤着,差不多叫唤了两个多小时。

我问:谁打的传呼,那么执着,你也不回人家一下?

李加强翻翻白眼,说:还有谁,就他俩嘛!他们嫖了小姐,打传呼是叫我结账的,但我不管他们了。

我说:你不去结账,他俩口袋里要是没钱,就会被歌舞厅扣留起来,弄不好还会挨打,那怎么行?

李加强说:管他呢,扣留就让扣留去,谁让他们骗我呢!

半夜里,我被一位朋友强行牵出去吃夜宵。走出小巷,我远远地就瞥见谢科林踯躅的身影。谢科林抓耳挠腮,在街道里徘徊着,一副丢魂落魄的模样。我坐在夜市的摊点上,发现路灯下的谢科林慌慌张张的,一会儿朝南大跨步地走去,一会儿朝北大跨步地走去,再一会儿又朝南大跨步地走去,再一会儿又朝北大跨步地走去,反反复复,不一而足。依我的判断,谢科林是在苍蝇乱飞般地四处借钱。但借钱之于谢科林,远非骑在小姐身上释放兽欲那么快活,那么轻松。平日里,要在他的身上,搜出五元钱来,都非常困难,何况在城里,他谁也不认识,到哪里去筹措这笔不菲的嫖资?歌舞厅大概把郭豁扣为人质了,他们释放出谢科林,让他到外面去借钱,然后拿钱去救赎郭豁。歌舞厅的这等安排,显然很是错位,缺乏深思熟虑。正确的做法应该是,将谢科林扣为人质,把郭豁放出来借钱。郭豁是城里人,认识的人多,借钱相对于谢科林,要容易得多;谢科林是乡巴佬,在城里一抹黑,他借一元钱两元钱,并不比在老虎的身上拔一根毛两根毛容易。

谢科林怎么就会和郭豁混在了一起?这是我存于心中的一个疑问。

当然,我后来了解到,在一个偶然的场合,谢科林与郭豁相遇。郭豁搅动三寸不烂之舌,进行了一番天花乱坠地自我吹嘘。头脑简单的谢科林,被他的花言巧语所迷惑,被他吹出来的超常能耐所折服。看到谢科林对自己佩服得五体投地的神情,郭豁拍着谢科林的肩膀说:只要跟上我干,我保证让你发大财!谢科林跪地磕头,感激涕零于郭豁的知遇之恩。谢科林不再去工地打工了,而是鞍前马后地伺候起了郭豁,为他擦皮鞋,为他捶腰背,为他找小姐,并期待着郭豁那只神奇之手,变魔术一般,给自己变来一堆花花绿绿的钞票。郭豁叫他东,他就东,叫他西,他就西。郭豁有郭豁的如意算盘,他手拧着谢科林的耳朵,眼睛却盯梢着李加强。谢科林的出现,使他意识到采取行动的时机已经来临。谢科林是李加强岳父家的亲戚,单凭这一点,抛一把谷糠,估计李加强这头笨猪,就会主动前来挨宰的……若不是我及时拦截,李加强果然就挨了屠刀。

精神垮了,身体亦垮了

自此以后,李加强再也没有承包过工程。

他由一名腰里鼓鼓的建筑承包商,变成了一个弯腰曲背的打工者——他今天在这家建筑工地看守大门,明天在那家建筑工地看守材料,后天又在另外一家建筑工地搬砖块。

他的大儿子财校毕业后,拎着一纸文凭四处求职,却无果而终,最后只好回到村里种菜。小儿子曾打工的水泥厂倒闭关门,也回到了村里种菜。

家境殷实之时,很多人家委托媒人前来提亲,都愿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李加强的儿子;可当家境破败之后,已成婚的大儿媳,却与他大儿子离了婚。

李加强的两个儿子,性格刻板内向,做人老实本分,做事循规蹈矩。

李加强虽然不再承揽工程,但外债依旧堆积如山。那些建筑材料供应商,看到他失却了偿债能力,个个都慌了神。他们对他穷追猛打,不依不饶。

好几个春节,李加强都遭人绑架——几颗牙齿被人打掉,一缕缕头发被人揪扯了下来。

曾经花钱如摔纸片的李加强,昔日的豪迈之气,豪爽之象,荡然无存。他不但抽烟喝酒的档次大幅度地下降,而且在其他方面,格外地斤斤计较——有一回,我回耀州,他来看望我,闲来无事,几个人就玩起了扑克。在牌桌上,为了五毛钱,他竟然与人争究个不休。

尽管李加强家里的日子越发地紧紧巴巴,但八十年代借给任大牛的那一万元,却一直未曾讨要回来。无奈之下,他借来盘缠,又一次踏上了西行之路。敲开任大牛的家门,任大牛的妻子却拒绝他踏入房门。任大牛的妻子理直气壮,用指头戳着他的鼻尖,冲着他一顿谩骂,叫嚷道:谁借你钱你向谁要去,反正我没借过你的钱!借你钱的是孩子他爸,如今他变成了一撮骨灰,装在骨灰盒里,你向那一撮骨灰要钱去!

从西宁返回后,李加强便跑去找任二牛,询问此事该怎么办?

任二牛的眼睛瞪得像两只小灯泡,他嘴里射出的话,与他嫂子的话如出一辙:我借你钱不假,但我是给我哥借的,我哥如今不在了,你找我有啥用?反正我没花你的钱,谁花你的钱你向谁要去!

李加强说:借我钱的人明明是你,而不是你哥。我又不认识你哥,咋能把钱借给他呢?我和你是伙爷,才把钱借给了你,真没想到,你会翻脸不认人!

俩人从小声吵吵,逐渐升级为大声嚷嚷,最终不欢而散。

秋后的某一天,我回耀州,在老铁开办的餐馆里,与县公安局主管刑侦的副局长胡志伟以及刑警队队长向明望等,同桌就餐。期间,他们问我是否知晓李加强的近况?我说一年多都未曾见过他了,不知道他现在在干什么。他们说李加强最近犯了事,涉嫌抢劫,被关押在县看守所里。我无比惊异,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李加强莫不是疯了?以他胆小怕事的懦弱脾性,怎么能干出抢劫的荒唐勾当?说他被人抢劫了,我相信;说他抢劫了别人,打死我我都不会相信。

经仔细盘问,我才弄清楚了事情的原委:李加强多次找任二牛要钱,任二牛的姿态越来越强硬蛮横,他不但不认账,而且还拎了把斧头扬言要砍李加强的头。万般无奈之下,李加强趁任二牛下地干活的时机,率领自己的两个儿子,冲进任二牛的家,在任二牛妻子的惊呼乱叫声中,将任二牛停放在院子里的那辆锈迹斑斑的旧三轮车推了出来,推回自己的家里。任二牛闻讯赶了回来,当即拨打报警。警察赶来,给李加强和他两个儿子的手腕上,都卡上了手铐。

对于李加强的遭遇,我的心里五味杂陈,有酸有涩,有痛有愤。我沉着脸,以近乎严厉的口吻对胡志伟等人说:这是哪里跟哪里呀?什么抢劫,明明是一桩经济纠纷!公安介入民间的经济纠纷,好像不大符合法律规定吧?这是一个背信弃义的故事,我见证了整个故事的经过,在其中,李加强无疑是一个受害者,他冤枉死了!

我向在场的人大致叙述了一遍事件的来龙去脉,然后说:志伟,还有明望,你们既然是我的朋友,那么,我就以朋友的名义,要求你们立即放人!这是一起冤假错案,必须得到纠正。

胡志伟说:我知道你和李加强关系不错,因而,在办案时,反复向局长解释,说这是经济纠纷,不是抢劫。但局长很犟,非得把它定性为抢劫不可。

向明望附和着胡志伟,说:领导听了一面之词,就想当然地认为它就是抢劫。拍脑袋办案,错案怎能避免?

正说间,胡志伟掏出手机,拨通了看守所所长的电话,询问李加强的情况。看守所所长说李加强的身体状况和精神状况都很差,瘦成了一把骨头,既不好好进食,也不好好睡眠,一天到晚只是倚墙而坐,面目灰青呆滞。

胡志伟叮咛看守所所长要对李加强多加关照,然后又说:等到周末,如果局长不再过问此事,就偷偷地将他放了。

看守所所长喏喏地答应着。

出监不久,五十六七岁的李加强,就患上了脑梗,从此腿脚不大灵便,吃个饭手抖得捉不住筷子。但上门讨债者,依旧熙熙攘攘,络绎不绝。

六十二岁,李加强扔下了妻子儿子孙子,扔下了一堆盘根错节的债务,撒手西归。

我相信,四海之内,李加强并非孤立的个体,而是成群结队。中国有无数个李加强,无数个的李加强繁衍出了无数幕李加强式的悲戏。当诚实面对欺诈,当道德面对缺德,当传统的生存模式面对现代的生存手段,两者碰撞,常常旗开得胜的是后者,纵情欢呼的是后者,败下阵来的是前者,掩面哭泣的是前者。

李加强有李加强的个人局限性。但文化的断流,人性的沦丧,道德的垮塌,信用的凋敝,才是李加强真正的悲剧之源。

行走在无垠的沙漠里,每个人都会渴死——这是我从一本外文书中读到的箴言,也是我之所以不惜笔墨长篇书写李加强的主旨所在。

年6月15日于西安

赞赏

长按







































北京有没有治疗白癜风的医院
北京哪家医院看白癜风好


转载请注明:http://www.nolkr.com/wacs/7202.html

  • 上一篇文章:
  • 下一篇文章: 没有了
  • 网站简介| 发布优势| 服务条款| 隐私保护| 广告合作| 网站地图| 版权申明

    当前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