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金泉小说老鳜鱼磨刀
和中国著名作家范金泉一起品味书意人生
老鳜鱼磨刀
作者
范金泉
原载
《芳草小说月刊》年第12期
1
老渔洼敬老院里突然爆出新闻。老鳜鱼磨刀要杀人。
这是入秋之后,第一个不下雨的黄昏。敬老院里,几个最活跃的老头,他们提着芭蕉扇和马扎子出了院门,坐在湖堤上的乌桕树下正准备闲侃。还没等人们想好话题,老冬瓜气喘吁吁地提着马扎子赶来了。湖面上吹过来带着鱼腥味和水草香的凉风。你们等着瞧吧,不是我胡说,咱敬老院用不了多久要发生杀人的命案。老鳜鱼这狗日的疯了,他要杀人。老冬瓜说这句话的时候,一片杨树叶随着野鸭子飞逝的暗影,在每个老人的脸上漂移不定。空气的颜色浑浊的像一坛陈年老酒。
他要杀谁?
老冬瓜看到已经把关子卖到了尽头,几个老家伙的脖子鹅头般地伸过来。不急,老冬瓜点上一锅烟,吃着。容俺慢慢道来。你们知道夜里十点后,我同屋的老鳜鱼在做什么?
他狗日的能做什么?
他夜里磨刀子,要杀人哩。
他和谁有仇呢?
你们急个啥?老冬瓜说。老鳜鱼可没说要杀谁。他那把刀子,有一尺多长,锋利着呢,刀片可也不薄,握在手里正好,沉甸甸的,满有手感。
他那把刀子是日本人当年的刺刀。
是日本人的刺刀,一点都不错。
按你说的,他刀子够快的了,还磨个鸡巴啊,杀嘛?给谁有仇,要杀谁就杀呗,还磨叽个屁?
老鳜鱼年轻的时候当过兵,他曾经从日本人手里缴获过一把刀子,那一年他才16岁,就干掉了一个鬼子,老鳜鱼从小狠,谁敢惹他?
他第一天晚上磨刀子吓了我一跳,那天晚上我睡得早,睡梦里被一阵吱啦声日鼓醒了。我一睁眼,就看到了老鳜鱼的刀子,那把刀子闪着幽光。你不是想杀我吧?我说。咱俩可是没什么仇吧。你不配。你不值一刀子。他狗日的这样说。你一辈子连一只鸡都没杀过,看见杀猪的,吓得几乎要尿一裤裆,像你这样的,不配挨我一刀。老冬瓜,你少管闲事,睡你的驴觉吧。他那天晚上这样骂了我。月光照到屋里,小青虫发出嗡嗡的响声。月光在老鳜鱼脸上凶起来。你和我同屋,你不想杀我,你磨刀子弄毬?碍你屁事?你想杀人对吧?废话!我不杀人,我还磨刀子弄毬?你能告诉我,你磨刀子要杀谁吗?当然有人该杀,我想杀人有年头了,我在临死之前,就想杀一个人。你想杀的这个人在咱敬老院里吗?也许在,也许不在。你和他的仇大着呢,是吧?不是,也许有仇,也许没仇吧。我那天听他这样说,心里就有些火。这狗日的不是混账吗?这叫啥逻辑?别人又没在你头上拉屎,你凭嘛就要杀一个人呢?
好吧,咱来研究研究老鳜鱼要杀谁吧?
他的事装在他心里,咱咋知道哩?
大家动脑子,一起想,一起猜,肯定能捋顺出个道道。
根本不用想。把张麻子喊来,问问,张麻子和老鳜鱼是一个村的,过去,老鳜鱼和谁有过节,张麻子肯定知道。
你们这样一提醒,我便想起来了。老冬瓜把手里的烟杆举了举。日他的,我知道他跟谁有仇了。这仇有年数了。他八成是想杀咱院长。
他为啥想杀咱院长?院长待咱们可是不错哩。这老鳜鱼,不是混蛋吗?
大伙别急,这里面的过节,我慢慢说给大伙。老鳜鱼在村里,原来也是满有威信的一个人。自从发生了一件事,他在村里就彻底没威信了。
发生了什么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是狗走秧子的事。
谁跟谁?另外几个老头听了这话有些迫不及待。
当时的公狗是咱现在的院长。那时候,他在葫芦套村当村长。他和老鳜鱼的老婆有一腿。老鳜鱼的老婆叫三妮。在葫芦套村是所得着的俊媳妇。
几十年过去了,那时候不杀,却等到现在杀,没意思了。憨熊一个。
那时候,老鳜鱼去杀村长。他拿的也是现在的这把刀子。磨得锃亮,发出白瓷器一样的光。老冬瓜狠吃了一口烟。一片乌桕树的叶子落在老冬瓜脚下,树叶上的毛毛虫还爬啊爬的。老冬瓜将烟锅里的烟灰磕在毛毛虫身上。又接着说,那是一个冬天,刮着风,葫芦套村头上的几棵老柳树上,咔嚓咔嚓被刮断了几条树枝。老鳜鱼喝完酒,便去村长家。他喝了多少酒,谁也不知道。他走路的样子歪歪斜斜,像是在跳舞。他喂的一条瘸腿狗在他身后跟着,这一人一狗在去杀村长的途中,没有遇到任何阻拦。村里人都在麦场上等着分藕,街上只有老鳜鱼一个人提着刀子再走路。坑坑洼洼的街面突然显得有些宽敞,路两边的老柳树上,有几只乌鸦在鸣叫。村长的家在大街的尽头,家门口是几棵楸树,高大的楸树上悬挂着风声。街心的水井边,傻子毛二在担水,他用的是两个大四鼻陶罐。
毛二,打水哩。
老鳜鱼哥,弄啥去?
喊错了,你个熊货。该喊我叔,你猜我去干啥?
你手里提着明晃晃的刀子,杀光腚吧?
杀啥光腚熊货?
村长四细狗给您媳妇三妮在床上搂光腚,你要杀他哩,是吧?
你胡说,以后再胡说,我就把你先杀了。
傻子毛二一脸惶恐,担着两个大四鼻陶罐下了井台。罐子里的水晃荡着往外淌。毛二的步子在阳光下开始变得瘦小。像一阵风,瞬间,消失在小巷尽头的竹林里。
村长四细狗和三妮的事,连傻子毛二都知道了,这狗日的村长四细狗确实该杀。想到杀这个字,老鳜鱼心里就有了快意,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村长的肚子像是个西瓜蛋子,不!像是一团棉花,软软的,刀子进去的声音像是在杀一张纸,嗤嗤有声。村长躺在地上,刀口处直冒血泡泡。四细狗并没有死,他害怕老鳜鱼再给他补一刀。老鳜鱼爷爷,不是,是亲爹,别捅了,都是我的错。你杀了我也没用,你老婆孩子谁来管,不如我赔你粮食,你家里不就是缺粮食吗?一想到粮食两个字,老鳜鱼才感觉到肚里确实有些日子没有吃像样的饭了。
村长家的大门敞开着,老鳜鱼瞅了下四周没人。一闪身钻进去。村长四细狗正在院子里的银杏树下吃茶。有几片树叶在他脚下滚动。树底下还有两只公鸡,它们被捆在一起,两只公鸡都伸着脖子喘着粗气。
馋猫鼻子尖啊!老鳜鱼,我正要喊你小子来,给我杀鸡,你到灵动,自己提着刀子就来了。就这两只公鸡,杀吧,中午在我这儿吃顿饭。
老鳜鱼本来是要杀村长的,村长几句话。老鳜鱼犹豫了。他看着那两只鸡,那两只鸡的样子有些像村长。
老鳜鱼,你愣什么神?你难道害怕这两只鸡?
老鳜鱼手里握着刀子,在村长面前比划了一下。我会怕这两只鸡吗?杀鸡可是我的绝活哩。找个碗吧,准备接鸡血,鸡血可也是个好东西。
村长从厨房里拿来了一个黑老鸹碗。老鳜鱼将鸡脖子翻握过来,刺啦一声,鸡血带着响声,射向黑老鸹碗。
这天中午,村长四细狗留下老鳜鱼在家里吃了饭,还喝了五毛钱一斤的地瓜烧。老鳜鱼喝完村长的酒就不打算杀村长了。
为此,老鳜鱼在村里威信降低了许多。原来大家都认为是个爷们的老鳜鱼,村长睡了他老婆,他找村长报仇,村长只用了一瓶地瓜烧,杀吃了两只鸡,狗日的老鳜鱼就成了孙子。
2
几个老家伙对老冬瓜的话起了兴趣,在食堂里吃了晚饭,拉了老冬瓜,来找老鳜鱼。老鳜鱼生活有个特点,从不吃晚饭。吃啥晚饭,晚上又不干活,不是浪费吗?老鳜鱼从年轻的时候,就持这种观点。他还说,我那时候每天都吃不饱,一年四季围着肚子打转转,我被饿怕了,现在能吃饱了,我却不适应了,我还要保持当年挨饿的那种感觉。
这狗日的,不吃省给谁呢?
几个老家伙怀着鬼胎,来到老鳜鱼的住处。他们不敲门,先是在门口偷听。屋里果然有动静,老东瓜说的一点不错,老鳜鱼还真的在磨刀子。刀子在磨刀石上刺啦刺啦的响声,像黑暗中的烛光,在老冬瓜一行人眼前晃动,又像是一群麻雀,瞬间飞入湖边的芦苇丛。磨刀子的声音噶然而止,几个人瞪着浑浊的眼睛,正互相望着,像几根木桩,表情十分麻木地站在门口。
老鳜鱼的门吱扭一声开了。他从屋里探出头来,手里还提着刀子,一片四十多年前的月光在刀子上蹦跳着。老鳜鱼的眼睛有些红,像兔子般的眼睛,也像兔子一样警惕地望着门外的人。
你们有事?老鳜鱼说。我这儿又脏又乱。老冬瓜,你把人领来咋不给我说声?我打扫一下卫生,泡上茶等你们。
老鳜鱼你客气个鸡巴啊?这些穷伙计和你见一面少一面,都七老八十了,说走就走,趁着这会儿还能走动,多说上几句话儿。老冬瓜说。大伙儿不是牵挂你老鳜鱼吗?
进屋说话。老鳜鱼笑笑,一脸的诡谲。
大伙儿对你磨刀子感了兴趣,听说你要杀人,这不是想劝劝你吗?老冬瓜说。不要杀了吧?到了咱这个年龄,啥仇还不都淡了。
老鳜鱼说,淡了,啥叫淡了?我这些日子刀子还不白磨了?
你要杀的是咱院长吧?他当年是村长,外号四细狗。
我杀过他一次了。
老鳜鱼,这就是我们找你谈的话题。有人说,四细狗请你吃了炖鸡喝了地瓜烧,你不但没杀他,还成了他的腿子哩。是这样吗?我们想知道你去杀他,当年的那些细节。
哪有的事?甭听他们瞎喳喳。
不管怎么说,你提刀子去杀村长,总不会是假的吧?我们只是想知道你为啥没杀成?
老鳜鱼斜着兔子般的眼睛。是想杀没杀成。他说。那天,是个阴天,下着毛毛细雨。街上,老柳树和乌桕树上的乌鸦,叫得难听也烦人。我走到四细狗家,看到他的竹篱笆门敞着,就进了他的院子。他正在给猪圈出粪,狗日的光着膀子,左肩上还搭着一条乌黑油腻的毛巾。我一进院子,他看到了我,首先是看到了我手里提着的刀子。他害怕了,什么话也没说,从猪圈里跳出来,像老鼠一样,吱地一声,钻进了屋里,哐当一声,把房门关了。我在外提着刀子骂。四细狗,如果你是个爷们,就出来,咱俩做个了断。
我骂了很长时间,屋里没动静。然后,我就砸门。
别砸了,老鳜鱼。他在屋里说。
你这个流氓,我要杀了你。
我咋流氓了。你不要听外人瞎戳哄,他们是唯恐天下不乱的那种人。他们盼着你把事情做大,你杀了我,然后吃枪子,你老婆不又成了别人的老婆吗?自己的老婆成了别人的老婆,让别人天天搂着睡,天天弄那事,你在九泉之下做鬼也不踏实哩。
你狗日的少给我来这一套。先吃我一刀子。
我凭啥吃你一刀子?我和三妮真的没那事,你为啥非要往自己头上扣屎盆子?你肯定是受了别人的指使。想把我这个村长搞下去。有人给你钱了是不是?
谁也没给我钱,是我自己来的。
如果没有我,你能来成吗?
我咋来不成?
你能来成个屁?
你想想那年秋天,如果不是我,你还能活到现在吗?
四细狗一句话,使我想到那年秋天的事。那时候,公社组织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我因黑板报办得好,被选了进去。这宣传队里,有老渔洼的三妮。当时的三妮,扎着两个大辫子,高条身材,两个眼睛会说话似的,谁看上她一眼,都会心里一动,她在老渔洼可是一道风景,也是一个话题哩。村里人吃过饭,在十字路口一棵老银杏树下,商量事,或者等着出工,他们谈论的第一个话题就是,这几天三妮怎么样了,她做了些什么?在邻村看电影,有小伙子专门给她留着凳子,人家三妮根本不坐。三妮眼光高着呢,她谁也看不上。三妮的家庭也不一般,他叔杨瞎子是村里的民兵连长。三妮为啥看上我,我也说不清楚,我们俩好上,是一次为生产队割草。在葫芦套和老渔洼之间,有一块沼泽地。那里长满了各种水草,芦苇、剑茅、猪芽子草、野菠菜、水蔓菁等,喂生产队的牛,许多人都到那儿割草。这天,三妮去沼泽地割草的时候,被一条水蛇咬了,三妮是怕蛇的,她吓得大呼小叫。我听到她的喊声就奔过去。
咋了?
一条蛇咬了我。
我看看,在哪?
这儿。三妮把手指头举起来给我看。
我当时什么也没想,抓过三妮的手就用嘴吸她的伤口,我一连吸了十几口。没大事了,不见得是毒蛇。我说。
我怕。
别怕,医院。咬你的熊蛇跑哪儿了?
那条蛇向那个方向爬去了。
它跑不远。
果然,那条蛇还在附近,它藏在了一棵野蔴下面。我用镰刀钩住它的头,几下子就砸死了它。
庆幸的是咬三妮的不是条毒蛇。我为三妮报了仇。晚上,她们村里放电影,三妮又专门为我准备了凳子,三妮来葫芦套看电影,我也为她准备凳子,这样,一来二往,我们俩就有了感情。感情这东西怪着呢,我那时就想天天看到三妮,一天不见三妮,就觉得这一天没法过。在一个夏天的夜晚,该发生的都发生了。我和三妮有了那事,后来,她怀孕了。在老渔洼,这可不是小事。当时的三妮只有二十岁,我比三妮大十几岁。大还不要紧,关键是我穷。一个人,只有一条破渔船,两间泥巴屋。三妮的父母对这桩婚事坚决反对,怎么办呢?我只好领三妮走,先是逃到船上。后来,我回到岸上买东西,正好碰上杨瞎子,他们爷几个瞅着我好久了。我想给他们说上几句什么,但他们不听,上前就把我扑倒,然后反捆上双手。他们把我带到剑茅滩,在那儿,他们已经挖好了坑。我的天!杨瞎子可也真够狠的,他们要活埋我。我一看他们动了真的,就大喊救命。我连着喊了几声,他们用毛巾堵住了我的嘴。把我推倒坑里,开始填土。这时候,也是我福大命大造化大,我命不该绝哩,有人听到喊声赶过来了,这个人不是别人是四细狗。
你们这是在弄啥?这是一条人命可也不是玩的。他说。你们活埋了他,不抵命吗?
老鳜鱼拐走了三妮。
让他把三妮交出来不就有了。
你问问他交人吗?
我交。
就这样,我交出了三妮。
说到这儿,老冬瓜还有几个人都说,老鳜鱼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四细狗既然救了你,你后来拿刀子要杀人家,这不是恩将仇报吗?
我一点也不是恩将仇报,我把三妮交给了杨家之后。杨家强迫她嫁到西山窝。我找了几次,也没找到她。后来三妮又跑来跟了我。那时,挖河打堰用工多,一到冬天,我经常被派出去挖河。四细狗这狗日的,趁我不在家,就把三妮给勾上了。
我本来要报这夺妻之恨。可是,四细狗讲到,救我一命这一节,我的心就软了。这一天,我没能杀成四细狗。我回家的时候,天上下起了雨。
3
老冬瓜一行人,听了老鳜鱼的讲述,仍觉得不过瘾,决定再找张麻子问问,他们想知道张麻子肚子里装的是啥版本。
月亮挂在敬老院的乌桕树上,一只蝉在乌桕树上叫了十年,在这十年里每一个夏天,这蝉的叫声就像铜钱一样,竖在人们的耳朵上。夏天过去了,他的鸣叫还在树梢上滚动。老冬瓜和几个对老鳜鱼感兴趣的人,找来了张麻子。
老张,你是葫芦套人。老冬瓜说,老鳜鱼要杀人,你说说他要杀谁?在你们村,以前,村长睡过他老婆,这事儿他是咋解决的?是像传说的那样,村长请他吃了一顿饭,事儿就全部了结啦。你说说细节吧,大伙儿想听哩。
这事儿,我当时最清楚。张麻子说。那时侯,我和村长四细狗住邻居,老鳜鱼提着刀子,进了村长的院子,隔着竹篱笆墙,我看的一清二楚。
你看到了啥?老冬瓜问。老鳜鱼气势汹汹的,村长当时怕了没?
那天是个阴天。张麻子说,村长四细狗光着膀子在家给猪圈出粪。村长家的院
子里弥漫着浓浓的猪粪味儿,还有鸡粪和鸽子粪味儿。
天上下着细雨,刮着风,院子里的竹林哗啦哗啦直响。像是有人再打架。又像是一群鸡在竹林里斗。张麻子又说,他们说什么,我也听清楚了。他们谈到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就是老鳜鱼老婆三妮。
那时候,老鳜鱼说,你欺负三妮,狗熊,我今天要给你拼个你死我活。
我怎么就欺负三妮了,四细狗说,你别听别人挑拨离间好不?
好汉做事好汉当,你做的事儿,憨子毛二都知道,还有谁不知道?
你想怎么样?
我想和你拼命。
真要和我拼命,我就豁出去我的一百来斤。
四细狗说完从猪圈里跳出来,他手里握着铁锨,两只眼瞪得像斗鸡。他们在院子里的一棵老乌桕树下对峙着。你可别过来,你要真过来,我可敢用铁锨铲你。他又说,你这是私闯民宅行凶哩,你杀人能不坐牢挨枪子儿吗?
你小子少给我来这一套,我怕蹲监吃枪子,我还敢来找你。
老鳜鱼说罢,一个闪身,抢在四细狗眼前,刀子划了个弧形,直逼四细狗的咽喉。不过,老鳜鱼还算江湖,一个村的,低头不见,抬头见。老鳜鱼并没有抹四细狗的脖子。他吓得脸色惨白,丢了铁锨。四细狗开始跪下求饶。
老鳜鱼叔,是我错了。不过呢,家丑不可外扬,您这样一折腾,三妮名声不好。
还顾啥名声,村里谁不知道这事?
杀人不过头点地,这事儿咱私了吧?
不行,我要给你官了。
咋官了?
你要把你霸占三妮的恶行写在纸上,把过程写详细点。然后,按上你的手印。我要找上级告你狗日的。回屋找纸笔,自己好好写。
四细狗回屋拿了纸笔,然后,趴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开始写。一袋烟功夫,四细狗就写完了。
老鳜鱼抓过来看了看。
我说呢,如果你不是强奸,三妮根本就不会看上你,就凭你那酒糟鼻子,我呸!次数呢?嗷呦!就强奸一次吗?
后来都是三妮自愿的。
你胡说,三妮不会自愿,你还是强奸。你写了一共十次,不行,你要给我写上强奸了三妮一百次。
没这么多,就十次。
不行,要给我写上一百次。
没那么多,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实事求是吗?
这件事,我说了算。让你写一百次,你就写一百次。强奸妇女,一次就够枪毙的罪,你强奸了三妮一百次,你狗日的别想活了。这样好,这样省了我一刀子。也免得脏了我的刀子。
四细狗无奈,只好写上强奸了三妮一百次。他像杨白劳一样哭丧着脸,在老鳜鱼的刀子下面,又按了手印。
老鳜鱼接过四细狗的供状,看了看,感觉还算满意。你等着吧,他说,你等着吃枪子儿吧。
事实,并不像老鳜鱼想象的那样简单。四细狗不但没有吃枪子,蹲也没蹲,进去几天之后,就出来了。上级给他定性是通奸。不过,他的村长是干不成了。
张麻子讲到这儿,几个人觉得就老鳜鱼要杀四细狗一节,版本太多,到底哪个版本是真的,为了弄清楚。老冬瓜建议去问问院长。
我们要去找院长再问问,老张,你还跟着吗?
我跟你们弄毬?吃饱撑的,当年的事,我亲眼目睹,没啥稀奇的,我不去了。
这事也不是个小事,老鳜鱼可是真的想杀一个人哩。不管怎么说,应该让院长知道最好。让他想个应付的办法。然后,我们顺便在问下当年的事。
院长住在敬老院最东面的一个小独院里,这个小院有数亩地大小,里面种满了芹菜和大葱菠菜之类的,还稀疏地种着几棵柿子树,院墙下种满了竹子,还有几棵高大的楸树。这个独院非常幽静,平时,也没人来这儿。老冬瓜一行人来的时候,院长正在楸树下喝茶。他躺在躺椅上眯缝着双眼。酒糟鼻子在细碎的灯光下樱桃般红紫。据张麻子说,院长四细狗当年做村长的时候,就这德性,他喜欢躺在躺椅上看掉在地上的月光。
院长,我们要向你反应情况。老东瓜说。
啥情况?
我同屋的老鳜鱼你知道吧?
知道。
他这些日子,天天晚上磨刀子,还扬言要杀人哩。
他要杀谁?
我们也不知道,所以来问问你。
阳沟里行船翻不了。你们不用怕。
我们想知道,几十年前,老鳜鱼不是拿着刀子,进过你的院子吗?当时,你咋处理的这事?
院长,你年轻的时候,也热女人是吗?
你这是问的啥话?好女人谁不喜欢?
你给我们讲讲老鳜鱼拿刀子找你的那一节吧?
二十四把壶,就那一把是漏壶哩。漏壶提它干啥?
我们不是好奇吗?老鳜鱼现在要杀人,会不会和那个事儿有联系?
当年,我和三妮有一腿,是因为她欠着我好大的人情。我救过他们两个人的命。
没的事,院长,我们只知道你救过老鳜鱼的命,杨瞎子当年已经把老鳜鱼推倒坑里了,正填土的时候,您赶到了,是您制止了一桩杀人案,救了老鳜鱼。没听说您救过三妮。
这您就不知道了吧。那时候,三妮是怀着孕嫁到西山窝的,孩子生下来之后,不到一岁就死了。三妮像魔道了似的,又跑回来找老鳜鱼,非要跟老鳜鱼不可。咱也不知道老鳜鱼好哪。反正,两个人是东躲西藏。这天夜里,老鳜鱼把三妮藏到我家的地瓜窖。这事儿我一点也不知道。半夜里,我听到狂风大作电闪雷鸣,雨水击打着门窗。我醒来之后,担心地瓜窖进水。决定在地瓜窖洞口的石板上盖层塑料纸。没想到,我走到地瓜窖门口一看,那盖地瓜窖的石板露着半个缝。我正要盖严实的时候,地瓜窖里突然传出话来。
哥。是我,我是三妮,你把我拉上来把。
地瓜窖里突然传出三妮的话,把我吓了一跳。你咋在地瓜窖里?
别提了,是老鳜鱼把我藏这儿的。
我拿了绳索,续下去,把三妮从地瓜窖里拉上来。三妮头发凌乱不堪,浑身湿
漉漉的。我感到有些心疼,就把她留在了我家。正好这天晚上,我老婆带着孩子回娘家南阳岛了。就在我把三妮从地瓜窖里拉上来,还不到吃一袋烟的工夫,院子里的地瓜窖,一声闷响,塌成了一个大坑。
好险,我日。
就这一声闷响,三妮一声惊叫扑在了我怀里。我紧紧地搂住她。这时候,我感到她两个硕大的奶子像两只小猫,热烘烘地在我胸口上只抓挠。我有些受不了,解下了她的上衣和裤子。
原来在这种情况下,两个人有的这事。老冬瓜说,让我碰上,我也干。
谁都不会放过。
后来呢?
后来肯定成了相好,是不?
这还用问,你们几个榆木疙瘩脑袋。
老鳜鱼因了这事,提了刀子去杀你,你是咋解决的?
那天,下着细雨,我在家里给猪圈出粪。有几只乌鸦从我房顶上飞过,还啊啊地叫了几声,我就知道,要出事了,不知道啥事要毁壶。我怀里像揣着一窝老鼠,百爪子挠心的时候后,在篱笆墙那面,我看到一个人,他正向我的院子走来,他走得不紧不慢,很悠闲,像是串门。是老鳜鱼这狗日的,他手里还提着刀子。走过篱笆墙一旁的竹林,我看到他狗日的脸上露着怪笑。
他进了我的院子,什么话也没说,握着刀子就朝我扑过来。我幸好是在猪圈里出粪,手里掂着一张铁锨。他一靠近我,我就用铁锨铲他。
你杀不了我,我手里有铁锨。
我今天杀不了你,我明天也要杀你。凡是欺负二妮的人,我都要杀。
老鳜鱼,你别狗日的糊涂,三妮跟不了你,她早晚都是要走的。我们俩犯不上
为了一个女人拼命,你说是吧?
谁说她会走,她不走了。
你不让她走,一是杨瞎子饶不了你,二是三妮婆家的人也饶不了你。
我现在不怕杨瞎子了,他再敢干涉我们,我就给他拼命。
还有呢,杨瞎子一直想霸占三妮,听人讲,三妮生的孩子就是杨瞎子的。
你胡说,三妮不是那人。
是不是,不是你我说了算。
这时候,我趁老鳜鱼一分神,一锨把他手里的刀子拍掉。你小子还反你了?敢拿刀子到我家来行凶,你的胆真不小。
老鳜鱼一看刀子掉地上了,扑上又和我厮打,他一脸菜色,营养不良,根本没啥力气,我没费大劲,就一脚把他踢翻。他爬起来,还要跟我打,我又一脚把他踢倒。
这一次,他不起来了,跪在地上用拳头砸地。他哭得认真,声音像即将悲惨死去的老牛,眼泪鼻涕混在了一起。他的哭声使天上下起了一阵细雨。空气混浊得像一锅浑水,一群野鸭子从房顶上飞过,留下了一条青皮苦瓜的弧线。
我把老鳜鱼的刀子捡起来,放在一旁,然后又找来一条木凳丢给他。
别狗日的哭了,看你那点出息,你哪儿像个男人?你根本就不是个男人。
老鳜鱼跑到乌桕树下的水缸旁,拿了葫芦瓢舀了一瓢水,咕咚几口喝干。他又用凉水洗了脸。
我拿出一包向阳烟,抽出一根给他。他耷拉着脑袋,接过来,从一个口袋里摸出一片火柴皮,从另一个口袋里掏了几次,才掏出一根火柴,划了几下,终于划着了。他狠狠地吃了一口烟。
我下一步咋办呢?他说。
你如果还想找我的事,就没你的好日子过了。说好听的,你和三妮是自由恋爱,说难听的,你是拐骗妇女,村里有民兵连,随时可以把你送上面。三妮在咱村呆不住,杨瞎子不想放手,三妮的婆家也不想放手,老鳜鱼啊老鳜鱼,你狗日的咋就缺心眼,屙了这么一木锨呢?放着阳光道你不走,偏走狗日的独木桥,三妮家的背景是好惹的吗?俗话说的好,冤家宜解不宜结。我也不想给你结怨,从此后,我和三妮也不会再有来往。不过呢,你带着三妮,藏藏躲躲也不是法,这哪是过日子,你俩要真好,你就领他远走高飞吧。闯关东吧,既能躲杨瞎子,又能躲三妮婆家的人。
老鳜鱼摇了下头。你说得容易,去东北投亲,我哪有盘缠。
盘缠你别愁,我给你出。我出一百块钱,去东北够吗?
够。
你回家准备一下吧?钱,我明天给你送去。
老冬瓜不等他说完,就问,你第二天送给老鳜鱼钱了吗?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岂能言而无信。第二天,我给老鳜鱼送了一百块钱。
这样说来,你对老鳜鱼还是满有恩的,他是不会杀你的。
他没有理由杀我。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食堂里谁也没有看到老鳜鱼的影子。院长还有其他人问老冬瓜,老鳜鱼昨天夜里在吗?
在的,只是,他磨刀子磨到半夜,天亮之前,他就起来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
人们一起来到老鳜鱼的宿舍,房间里除了弥漫着一股腐臭味之外,就是悬挂着磨刀子的声音。人们掀开老鳜鱼床铺上的席子,一把寒光闪闪的刀子露出来,这真是一把当年日本人的刺刀。只是老鳜鱼已经走了……
范金泉
fanjinquan
中国著名作家。著有长篇小说《竹竿巷》《铁马冰河》《胭脂雨》《神秘的七星石》、中篇小说集《老渔洼》《再射天狼》等,曾在《芳草小说月刊》《延河》《星火》《创作与评论》《时代文学》《神剑文学》《福建文学》《陕西文学》《阳光》《山东文学》《当代小说》等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70度篇,余万字。
评书有奖
参与小说讨论的书米们,将有机会获得作家范金泉先生的签名赠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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