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璧人自己的故事重温乡土文学小说

特别声明:

:日本人侵占了淮北平原,强迫吹喇叭艺人在一起搞对篷比赛,举行欢迎仪式,爹是老实巴交最怕惹事的人,但他心里恨日本人杀中国人,就把吹喜曲改成了吹丧曲,被日本人打断了腿。叔叔是个骚人。一辈子不想结婚,搞了很多女人。末了,叔叔栽在了一个女人裤裆里。

——这就是在三十年代轰动整个淮北平原的那个桃色事件!中国非物质遗产喇叭精彩纷呈的灵璧喇叭,最传统的民乐喇叭带给您的不仅仅是感官享受还有直抵人性的悲欢离合.....

第一节

日本人侵占了淮北平原,强迫吹喇叭艺人在一起搞对篷比赛,举行欢迎仪式,爹是老实巴交最怕惹事的人,但他心里恨日本人杀中国人,就把吹喜曲改成了吹丧曲,被日本人打断了腿。

叔叔是个骚人。一辈子不想结婚,搞了很多女人。末了,叔叔栽在了一个女人裤裆里。

——这就是在三十年代轰动整个淮北平原的那个桃色事件。

周家班又一次蒙受羞辱。

那场大水发的好大。淮北的濉河两岸,到处是白茫茫的大水。乌云在天空翻腾着,远望天显得很低,天像快要塌下来了。水连着天,天连着水,水天仿佛融成了一色。恶风暴雨,霹雳和闪,几天几夜了,平地里窝的水都有半人深,满湖里即将收割的庄稼全被淹在水里了,只有红彤彤的小秫秫穗子,一个个挣扎着露出水面唻。濉河一下子变宽了许多,本来河床边子的那些盛开着各种小花的水草不见了,能看见一片一片被挪到了河心的苇子梢梢上的缨花,河里水漫过了河床,淹没了岸里边的河滩上原先开荒种的一片片黄豆和花生,还有一趟子一趟子拖着长长绿色秧子的白芋,水溜岸溜岸,从西向东,浪打浪的流得特快。停在渡口的那条小木船不见了,撑船摆渡的那个烂眼小老头也不见了,连河北岸下边那间留他住的小土草屋也被大水冲塌了。周学宝家里的那几间土草屋,因为盖在河岸外边的那片高地上边,所以幸免没被水淹。他家大门口捱南边的那条官道,被水淹没了。过路得赤脚丫裤腿子卷到大腿,才能趟水走过去。还有,他家门口官道南边的那个前车轱李家,整个村子里的房屋,有小半截子泡在水里了。连村头场边的吃水井,也被水淹没了。那些天,想去晏路口赶集,想去虹县赶县城,都得撑船才能去。

上边奚县长下令给下边各联保,让尽快组织村民排涝,下边各联保保长再下令给下边各保,让尽快组织村民排涝,排涝,排涝,遍地都是水,水往哪里排?老百姓只有眼巴巴盼着天能晴起来,让水慢慢的朝地底下洇,啥时候水洇完了,啥时候就不用排涝了。

天晴了,太阳出来了,村里,村外,还有满湖里,就开始热闹了。水里到处都有人,有人坐在大木盆里用手划着水,大木盆就在水里飘来飘去;有人把家里的网床子四条腿向上翻过来放在水里,上边铺上几块木板,坐在上面用一根木棍撑着水底,一撑一拔地划行着,周学宝呆在家里边闷得慌,一心想出去到外边水里玩,娘怕他掉进深水沟里被淹死,就找来两个大干葫芦拴在他脖子上和腰上,让他下水里两只胳膊搂着葫芦,他在水上怀里就死死地搂住两个大干葫芦,飘呀飘呀,可好玩啦!他再也不得沉下水底被淹死了。叔叔会游泳,有时候就教周学宝在水上学着两条腿打扑通。

闹秋荒了家里没有粮食吃。濉河两岸的村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个个坐在大木盆里,几个几个的坐在铺了木板的网床子上,用手或者用棍划水,满湖里去逮鱼,那时候水里到处都有鱼。

周学宝每次跟着叔叔出门在水里划着网床子,用草粪箕子捞鱼,有时候也用筐头子捞鱼,次次都能逮着很多的鱼。巧么巧,还能捞到一两只大王八哩!

爷爷和奶奶被埋的那座土坟,就在周学宝家的屋后边,坟上没有坟头,光秃秃的,坟长满了虚青的茅草,因为四周都有水,周学宝每次逮鱼经过那里,都说去看看爷爷奶奶,叔叔就说等水到时下去了,再去看看吧。恐怕那里窝着蛇咬人哩。周学宝就不敢去了。

爷爷和奶奶的死给周家班带来了万分悲痛。前些天,连几乎是与世隔绝了的太爷爷,也沉浸在万分悲痛之中了。在埋葬了爷爷和奶奶的那天夜里,太爷爷像是突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似的,他趁着家里人都睡了,就半夜里悄悄地走出了他住的那间小屋,从少马子里找着爷爷生前吹的那支大喇叭,用一只手拿着,悄悄地走出了夜幕笼罩下的小院。没有月亮,星星也稀;只有远处的草丛里的虫鸣。顺着院外子东边的墙边子小路,一步一步走到了家后子茅厕旁边,然后,他就按白天送葬时走过的路线,沿着往北通向濉河南岸去的那条两边长满了很深草的小路,朝前走一步探一步地走着,太爷爷是心里数着步子走的路。太爷爷向北走了三百二十五步,就找到了埋在路东边茅草地里的爷爷和奶奶的那座坟了。那天夜里,太爷爷一个人站在爷爷和奶奶的土坟前吹喇叭,吹呀吹呀,他一直吹到了天亮。是爹和娘俩,哭着,喊着,从家里跑过来把太爷爷搀回了家的。那天早晨,大天四亮的了,周学宝才从梦中懒洋洋地醒过来。这个小男孩,昨夜里梦见太爷爷一个人站在埋葬爷爷和奶奶的那座土坟跟前,吹喇叭,太爷爷吹的是一支大喇叭。声音听起来,活像是有个人在哭的样。那哭声,感天动地,感人肺腑,催人泪下,能让濉河呜咽。太爷爷告他讲:他吹的是《拉心曲》的曲子。爷爷说,重孙子,你一定要记住太爷爷给你讲的这些话噢?吹奏时要用心去吹,把你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心里想说的,全都一古脑儿用喇叭吹奏出来。周学宝说,知道了,太爷爷。还有,太爷爷又说,重孙子,你处在不同的环境下,吹奏不同的嗽叭,就会产生不同的艺术效果。这才是吹奏《拉心曲》时所要表达的最高的境界哩。周学宝说,知道了,太爷爷。周学宝刚张嘴想喊“太爷爷”就惊炸一下子醒了。就跟着叔叔赶紧往大门外走去,刚走到家后子,就看见爹和娘一人在一边搀着白发苍苍的太爷爷从北边的小路上缓缓地走过来了。周学宝记得,那天早晨,爹和娘把太爷爷一搀进家院子,爹就发火了,说:家里人一个个的,也不知昨夜里都倒有多睏……接着,爹又说:爷爷你一个人黑更半夜里出去,咋不给家里人说一声呢?爹和娘俩刚死,家里都难过死了。爷爷你眼睛明知不好使,却又半夜三更里朝湖里摸去。万一你再有个三长两短,还让咱们怎么过哟……爹说着,就嗓音变得嘶哑了。这时候,娘就走进小锅屋里去做早饭去了,太爷爷就走进了他住的那间小屋里,一会功夫,周学宝在院子里就能听见娘在锅屋里烧锅做饭手拉风箱的声音了。

爹突然接着说,都是因为吹喇叭咱爹才挨累死的。不然话……爹下边的话就不说了。可是爹突然提高了嗓门子吼叫着:家里人都听着噢?从今个往后,咱周家班哪怕再出去捧瓢讨饭,挨饿死,也再不给人家吹喇叭了……

谁都没有吭声。那天早晨,只有爹一个人在家院子里说着讲着,在演独角戏。

后来,吃早饭时候,太爷爷从他的小屋里一走进小锅屋,就有意地“吭”了一下嗓子,说正好,玉文玉武你兄弟俩都在这,爷爷有话跟你俩说。爹忙从小饭桌子旁边的小板凳上站起来,就伸手扶着太爷爷,说道:爷爷你有话坐下来慢慢说。爹就把太爷爷扶在小饭桌子旁边的一只小板凳上坐下来了。娘这时从地灶锅里盛了一黄碗白芋干子稀饭,端过来放在太爷爷面前的小案板桌子上边,接着,娘又从铁锅上边铲了一块用麦面包着外皮子的白芋干子面的锅贴饼递到太爷爷手上,娘说爷爷,你老就边吃着,边喝着,再慢慢说吧。太爷爷就一手拿着饼,一手拿着筷子,没有顾得去吃饭,就说:玉文呀,你是咱周家班的长孙。刚才你在家院子里发火说的那些话,爷爷眼虽瞎,可耳朵不聋,咱都听着了。其实,连你说的每一个字,都像钉子样一颗颗扎在你爷爷心窝子里边嘞。玉文呀,你知道吗,从你爹娘死了以后,你爷爷才算醒悟过来。你爹景坤是个直人。你爹可是咱周家最好的好人哩!景坤他做什么事情,心里总能想到要维护好咱周家班的脸面。要不然,上天去晏路口对篷,他不会挨累死的。爷爷说得对哩。正在大口吃饼、大口喝稀饭的叔叔突然插嘴说,乖,实际上那天咱爹跟李二对篷,是李二那家伙讨了巧了。若真正实打实地比赛技艺,咱爹绝对不会输给李二的。那天,咱爹亏就亏在他在半决赛中连续吹赢了两篷子高手,没歇过来就接着跟李二对篷决赛了。牲口拉犁子耕地,累了还得在地头歇歇倒口草唻,何况,人呢?李二狗日的巧就巧在抽着了好签了,他没有参加半决赛,就直接进入决赛跟咱爹对篷。咱爹已经是大伤了元气了,可狗日的李二是一点儿元气没伤的,咱爹跟他俩硬拼,等于鸡蛋朝石头上碰。何况爹又心急,一心想赢钱给咱娘瞧病,能不累死吗?太爷爷说,虽然那天比赛我没有亲自到场,但听小学宝那天回来一说,我就知道七大八了。玉文,其实那场对篷,你爹并没有真正地输给了李二师傅,人家李二师傅后来也并没有输给咱家的周学宝,是周学宝用我送给他的小银喇叭吹了《拉心曲》,打动了李二师傅,才把老执山爷给他的那三十块大洋朝周学宝怀里一塞,人家就走了。周学宝听了心里美滋滋的,脸上带着笑。太爷爷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仅凭这一点看,人家那李二师傅也算是一条汉子嘞。叔叔这时又突然插嘴说乖,李二那熊家伙,那天吹的《百鸟朝凤》,确实吹得不孬。连骑在他脖子上吹喇叭的那个小毛丫头配合吹得也不孬。太爷爷道:所以说,周李两家,咱在河南,他在河北,中间只是隔着一条濉河。我敢肯定咱周家班与他李二李家班,还会有一次对篷决赛定输赢。玉文呀,爷爷听你刚才说,从今个往后,咱周家班哪怕出去捧瓢讨饭,挨饿死,也再不给人家吹喇叭了是吧?你真是这样想的吗?玉文,那我问你:像你这年幼巴巴好胳膊好腿要饭的那种滋味你以为好受可是的?哥,要去要饭,你去!叔叔放下手里的碗筷,伸手抹掉了嘴唇上沾的稀饭,两眼圆睁着朝爹看着说。叔叔又说,哥,你忘了,那年,爹带着俺俩去人家讨饭,你差点儿被那家人放出来的大黄狗咬了……太爷爷说,咱给人家吹喇叭,是凭着咱的技艺挣口饭吃,要饭是向人家伸着手张着嘴要吃。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咱不去吹喇叭营生,还能去搞什么营生。还有,吹喇叭是祖上传下来的一门技艺,不能在你们手里丢失唻?玉文玉武你兄弟俩给我听着,太爷爷突然提高了嗓门子说,爷爷现在宣布玉文为咱周家班第三代掌门。从今个往后,咱周家班喇叭不仅要吹,还要吹好吹精,一代一代地传下去嘞。爹是个认真的人。周学宝记得,就在太爷爷宣布爹为周家班掌门的第二天早晨,爹就把叔叔喊起床,兄弟俩一起去到北边濉河岸上吹喇叭去了。本来周学宝也想跟着爹和叔叔一起去的,可太爷爷没让他去,太爷爷让他留在家里,说等会儿太爷爷在家后子给他开小灶。周学宝一听喜死哩。心话太爷爷是天下第一的喇叭王,只要太爷爷要教俺吹喇叭,将来等俺长大了,也一定能成天下第一喇叭王的哩。那可不是,上天俺去晏路街对篷,就是吹了太爷爷教俺吹的那个曲子,就把李二赢的那三十块大洋赢过来了。

北边河岸上的喇叭一响,太爷爷真的就和周学宝一起来到家后子,教周学宝吹喇叭了。那天早晨,太爷爷和周学宝俩站在小路边子的草地上,那天早晨是晴朗的天,周学宝见太阳照在草上,草叶叶上的露水珠珠,被太阳照得晶晶莹莹。太爷爷教周学宝吹喇叭之前,用一只手抚摸着周学宝后脑勺上的那根细小辫,说乖重孙,太爷爷感觉你对吹喇叭悟性怪高,太爷爷才想教你的。太爷爷又说,乖重孙,太爷爷不会看错你的,只要跟着太爷爷好好学,别怕吃苦,太爷爷一定把你培养成天底下吹喇叭最好的一个。

后来淮北就发了大水。太爷爷每天早晨还坚持把周学宝喊进他住的那间小屋里,一铆一钉地教他吹喇叭。由于外边到处是水,太爷爷就一天到晚只能呆在那间小屋里,出太阳时候,周学宝见太爷爷才从小屋里走出来,手里拎着一只小板凳,朝他小屋门口一放,坐在院子里晒晒太阳。每天晚上,太爷爷还是照常得去家后子茅厕里一次,院外边,下雨窝的到处都是水,周学宝一见天黑路又滑,恐怕太爷爷顺着院墙边子往家后子茅厕去,不小心滑倒了跌进水里挨淹,就心疼地用手去搀着太爷爷,太爷爷说,乖重孙,太爷爷不用你搀了,这截子路太爷爷早就走熟了。周学宝还是小心翼翼地搀着太爷爷,一起去茅厕,再一起从茅厕走过来,一直把太爷爷送进他住的那间小屋里。每次周学宝从小屋里走出来的时候,太爷爷就用手抚摸着周学宝后脑勺上的那根细小辫子。一遍,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周学宝就能觉着太爷爷的那只手有点儿在发抖。

那年淮北的濉河两岸虽然水灾严重,但是有鱼吃就不得挨饿死,周学宝记得,那年秋天,前车轱李家村子没有一个人饿死的。

那年秋天,大水被洇下地底下以后,爹见村上有人在地里种荞麦,就喊来叔叔,和叔叔一起从家里扛着铁锹铁锨,去到北边河岸里边的荒地上挖了几片土,种了几片荞麦,周学宝记住了爹手里抓握着荞麦种子朝土里撒的时候说的那些话:青十八,白十八,黑十八,三个十八收回家。后来周学宝才悟出来当时爹说这些话的意思。荞麦从种到收,在淮北平原所有的农作物庄稼里边,需要的时候最短。那可不是,十八天长秧,十八天开花,十八天长粒,总共才需要五十四天。濉河两岸的农民,那年种了很多荞麦。周学宝看见荞麦开花时候,遍地都是白的。那一朵朵像雪一样白的小花,气味鲜甜,招来许多采花的小蜜蜂,嗡嗡地叫着。那年凡是种了荞麦的人家,真的都获得了好收成哩。

水灾的第二年,淮北平原上,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什么,收什么,午秋两季连获丰收。老百姓只要没被饿死,只要人还活着,只要能有粮食吃了,家里办事情就想搞得体面一些。在老百姓看来,人来到世上,无论是谁家,一辈子要办好两件事情就死而无憾了。一是请吹喇叭的欢欢喜喜地把新娘子迎进来(传宗接代),二是请吹喇叭的悲悲痛痛地把老人送下地(入土为安)。实际上,讲的就是婚丧嫁娶人生的两件最大事情。话又说回来啦,办这两件事情,都得请吹喇叭的。因此,消失了的喇叭声,又在睢河两岸的村子里纷纷地响起来了。

濉河南岸的一些村子,从一有人家开始办事,首先被请去吹喇叭的就是周家班。同样,濉河北岸的一些村子一有人家开始办事了,首先被请去吹喇叭的就是李家班。这里指的是农村办红白喜事。去年在晏路街周李两家的最后那场精彩的喇叭对篷,啧啧,真的让观众大开了眼界,大饱了眼福,在村民们的脑海里,特别是给濉河两岸的村民留下了难忘的最好的印象。在人们看来,周家班的那个掌门周大头也好,李家班的掌门猴子李二也好,要说那天他俩吹的《百鸟朝凤》,谁个吹得最好,实际上,吹得都好听。有人就讲如果那天对篷比赛,请行家来评比,肯定是周大头吹的喇叭音质听起来好听一些,但猴子李二呢,他吹的喇叭在指法技巧上,略熟练一些,总而言之,一个是半斤,一个是八两,各有千秋哩。

尽管周李两篷喇叭在晏路街去年对篷老执山爷没有名正言顺当场宣布谁是赢家,但是,河北人就说,是咱河北的李二喇叭赢哩。理由是:老执山爷把三十块大洋奖给了李二了。而河南人呢,就说是咱河南的周家班喇叭赢哩。根据是:最终,李二还是把那三十块大洋一块不少的全都给了周家班。于是,河北的村民办事,都爱请李二的喇叭;河南的村民办事,就都好请周家班的喇叭。好在爹当了周家班的掌门以后,在叔叔的劝说和太爷爷的开导下,废除了爷爷在世时制定的班规“五不吹”。无论是什么样的人家办什么事,只要来请周家班去吹喇叭,爹都是笑脸相迎,有求必应,答应人家:去!

可是濉河两岸的村民对周李两家那年在晏路街吹喇叭对篷一直念念不忘,特别是对周家班那个在后脑勺留后拽的小男孩子,最后他在李二面前,拿出来一支只有一大拃长的小银喇叭,吹了一支不知道是什么曲子,李二竟然把老执山爷奖给他的那三十块大洋,心甘情愿地给了那个小男孩子,他就速速离开了那里。对这件事情,都感到好奇。

周学宝13岁那年,周家班喇叭开始在淮北的濉河两岸火爆。那时候,爹和叔叔的喇叭,经过太爷爷手把手教过几次以后,大有长进,不论是从演奏技巧上,还是从学的曲目多少上,若是跟盖淮北的喇叭王李二比,已经不分上下了。爹和叔叔因为喇叭吹得好,被说成是“周家班喇叭两条龙”。周学宝记得,那时候只要他家早晨一开大门,门口就有人站在那里等着,请周家班去他家吹喇叭的。也有人是来提前预约。不仅河南的人家来请,河北的人家也来请了,周家班成了香饽饽了。有时候,周学宝跟着爹和叔叔出去吹喇叭,一出门就得好几天才能回来家。娘留在家里忙着家务,和照看太爷爷,太爷爷再也不露面去给人家吹喇叭了。太爷爷只是在家里重点只教周学宝一个人吹喇叭。太爷爷创作的吹喇叭《拉心曲》,太爷爷只传授给周学宝。爹和叔叔,太爷爷不传授。叔叔一心想学,太爷爷就是不教。有一天晚上,周学宝跟着爹和叔叔从泗县吹喇叭回来,刚走进家院子,太爷爷就把周学宝喊进了他的那间小屋里去了。太爷爷说,乖重孙,吹喇叭的各种运气和指法上的技巧,太爷爷都教给你了。太爷爷愈来愈老了,太爷爷就不再教你了。你现在还小,喇叭吹得比别人好,也不要张扬自己。记住了,人怕出名,猪怕肥壮。周学宝说噢——。太爷爷说,你爹和你叔叔,现如今在咱这濉河两岸吹喇叭名气都很高了,也用不着再去教他们了。乖重孙,太爷爷突然变得很严肃地说,太爷爷给你订一条规矩:在你当周家掌门之前,不准拿那支小银喇叭在任何人面前吹奏《拉心曲》。周学宝说噢——。太爷爷这时脸上露出了诡秘的笑。还有,太爷爷说,喇叭技艺的最高境界,不是单单靠艺术技巧,是要靠能够表达出人的思想感情,表达出人的内心世界,和人的欲望。周学宝说知道了,太爷爷。

第二天早晨,太爷爷真的没教周学宝吹喇叭。周学宝就自己一个人去到北边的濉河岸上吹了。

那时候,淮北濉河两岸的村庄,地薄人穷,文化相当落后。乡下人一年忙完了午秋两季,该收的收了,该种的种了,就一天到晚呆在家里闲着没事。那时候农村不像现在家家都有电视,想看电影想听戏,不用出门,坐在家里打开电视就什么都能看到了,外面的娱乐场所又到处都是的。村民那时候是看不上电影的,想听戏还得到县城里去,一旦村子里谁家带儿媳妇或者是出老殡请吹喇叭的了,就都忙着跑去听听、看看,热闹热闹。周学宝记得,只要一提起周家班喇叭,就跟现在的孩子提到成龙那样的影星样,没有不知道的。连几岁的小孩子都知道周家班出了吹喇叭最好听的两条龙,还有一个留后拽的小男孩子喇叭吹的也才好听呢。那时候,太爷爷除了在他住的那间小屋里呆着,就是拎只小板凳坐在家院子里晒太阳,每天晚黑还是照常去一趟家后子茅厕。有时候,也去小锅屋里,坐在灶门口帮着娘拉风箱烧柴火做饭。太爷爷再也不谈吹喇叭的事了。周学宝记得他跟着爹和叔叔出去给人家吹喇叭,感觉整天发困,特别是晚黑里给人家吹奏,时常上下眼皮打裱子。一次,因为犯困,周学宝吹漏了音节,爹劈脸就虎,周学宝的脸肿得跟发面馍样,也不敢险,痛得直掉眼泪珠子也还得在那里认真地吹奏。

周学宝那时候跟着喇叭班子吹喇叭不光学了本事,也比一般的小孩多长了见识。印象最深的是一个下午,他跟爹和叔叔去晏路口西边霸王城一户带儿媳妇人家吹喇叭。那是老执山爷亲自领着一个驼背老头子来周学宝家里请的。这样的事非同一般,一位赫赫有名的老执亲自登门,可见周家班的地位在当地有多高了。连当时正在家院子里坐着晒太阳的太爷爷也站起来,赶紧笑嘿嘿地跟老执山爷打了声招呼。老执山爷正想跟太爷爷说话唻,爹就忙把老执山爷请进了北边堂屋里坐着,喝喝茶,吸吸烟,歇歇,拉拉呱。据老执山爷介绍,跟他来的是霸王城他表兄,是他表兄明天带儿媳妇,明个晌午有人客。山爷去当老执,这是毫无疑问的。像山爷这样的老执非一般人家能够请得动的,特别是轰动江湖的那场喇叭对蓬大赛在晏路街结束以后,山爷这个老执的名气就更大啦。既然是山爷去当老执,又把周家班喇叭请去,这才叫日月同辉呢!

那回去霸王城,周学宝是跟他爹他叔叔去的。

霸王城是个有故事的地方。周学宝听一路同行的老执山爷说,在很久很久以前,霸王城就是个居住人口较多的地方。早在汉代以前就形成了城镇,当初它不叫什么霸王城,叫零壁,南面靠着濉河,作为一道天然的屏障,庇护着这个古老的城镇。河也不叫濉河,叫睢水,滋润着这里生生不息的居民。到了项羽与刘邦争夺天下的时候,项羽带着大军住进了这里,在这个城的东南西北四面用土围起了三四米高的土城墙。同时又在城北五六里远的东西方向设了两个军营,一个叫大营,一个叫小营,项羽率中军驻在城中,其他将领率军驻在大营和小营中,互成犄角。所以现在这里就有了霸王城,同时还有大营子和小营子。

老执山爷愈说兴致愈高,他说,项羽神勇,力能扛鼎,善于用兵,从未吃过败仗。项羽与刘邦曾进行过一场残酷的战争,地点就在零璧东面睢水之上,刘邦十余万将士被杀,皆入睢水之中,睢水曾为之不流。说来也巧,刘邦命不该绝,突然一场大风刮起,遮天蔽日,飞沙走石,刘邦乘机逃走,躲入北面申村山里一座枯井之中,为日后东山再起留下了机会。现在,申村山里那座叫做垂缰井的枯井还在呢。刘邦十余万将士的鲜血染红了项羽将士的战袍,项羽率得胜将士凯旋霸王城,这个霸王城后来就变成红色的,就成了神奇血染的霸王城了。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老执山爷继续说,狗日的项羽,刚愎自用,不听亚父范增的劝说。刘邦发愤图强,忍辱负重,四年以后,真正实现了东山再起。接着,老执山爷又说,刘邦重用韩信、张良,使出了阴谋诡计:派人秘密的在霸王城四门的门口用糖稀写下了“霸王气数已尽”六个大字,蚂蚁最爱吃甜食,就形成了看似天然的六个大字。刘邦趁机散布谣言说,项羽洪福已尽,不要跟着他了,各奔东西吧!项羽的将士一传十,十传百,全军都知道了。那时候的人是信天命的,于是军心涣散了。紧接着,刘邦再使一招,在濉河南边小郁家用牛皮做了一个大风筝,风筝下面系着一个大筐,张良坐入其中,夜里,趁着东南风起,飘至濉河北岸霸王城上空,用箫吹起了思乡的曲子。这时,项羽的将士跟随项羽常年在外征战,非常思念家乡,就都更加相信霸王气数已尽是天意,天命不可违背,军心大坏。这时项羽也相信是上天的安排,心中大乱,没了主意。只好率兵离开霸王城,撤退至南边的韦集镇境内的垓下。项羽在垓下被刘邦大军所围,垓下一战,经过激烈战斗,项羽兵大败,爱妃虞姬自刎,项羽率部分士兵突围,逃至乌江,最后自杀,丧失一代霸业,成为千古憾事。

周学宝觉得老执山爷肚子里真有墨汁,连古时候在这里发生的故事,他都能知道。这个男孩子,心里即刻就开始对大额头子红脸汉子有了好感了。

在太阳快好落的时候,他们走到了离村庄不远的河岸边上,河很窄,里面没有水,但河底湿湿的,生长着很深的茅芋草,草梢子上盛开着一束束雪白的缨子。河岸上是一片高高低低的土堆子,土堆子上也都被很深的茅芋草覆盖,土堆子边残存着一些碎砖头和碎瓦片,老执山爷用手指着说,你看,那还都是汉砖汉瓦呢!又说,前边那个村子就是霸王城了,就是当年霸王项羽带着他的军队驻扎过的零壁城哩。老执山爷还说,这个神奇血染的霸王城六十年一现,听说有人两次看见那里是一个兵马城,有站岗的,有点将的,有广场,有很多房屋。霸王的军饷钱库就在城东北拐子,有人一清早上大雾时在那里割草喂牛曾发现一个洞口,钱从里面往外流,粪箕子装满了,用草把洞口堵住,回家用车来拉,结果回来就找不着洞口了。

老执山爷说,霸王城里有座庙,庙里有个大铁钟,一人高,几百斤重,一个头,两面脸,四条腿,我就亲眼见过。有人曾经听见大钟说过话:俺是铁,你是铜,你到南宿县,俺到霸王城。

老执山爷说这些话的时候,周学宝见西边的天空只剩下半个通溜红的太阳了。

周学宝跟他爹他叔叔出去吹喇叭时渐渐地发现一个秘密:只要他爹他叔叔兄弟俩到哪个村子里给人家吹喇叭,他俩身后边都要站着三两个年青好看的女人。特别到了晚上,有月亮门口还能亮堂些,若是摊上月黑头夹阴天,办事的人家又只是在吹喇叭的大桌子上边放着一盏小洋油灯,那火苗子又小,还暗黄暗黄的,只能照出大桌子上边摆放的东西,连坐在大桌四圈子几个吹喇叭的鼻子和眼睛还有嘴巴都模模糊糊,有时候灯还好挨风刮灭,再加上来看吹喇叭的村民,白天在湖里干了一天的活,看了一会就力不从心的两个眼皮直发黏,有的就回家睡觉去了,有的却还在坚守着岗位。实际上,站在那里只是像一种摆设了。周学宝后来当了周家班掌门了,有时候还好想起少年的时候发现的这个秘密。想着,想着,心里就笑了。那可不是,往往在这种时候,女人才敢发挥各自的优势,去占领各人的阵地,也就是说去靠紧吹喇叭后边的身子,有的媳妇就故意地把自己的两个肥硕的宝贝搁在他爹或者搁在他叔的脖颈子上。每一次遇着这种情况,兄弟俩就各自采取了不同的战略战术了。可爹是有老婆孩子的,再说,周学宝知道爹是老实人,对自己管得特别严,所以,在周学宝的视线里,爹是只守不敢攻,不敢跨越雷池半步,整个身子像僵了样,就像有人在爹身上装了定时炸弹,只要敢动一下,他身上的炸弹定会即刻爆炸似的。

其实,爹哪里知道,叔叔有一次对周学宝说,男人愈是谦让,女人就愈是得寸进尺哩。天底下不逮老鼠的猫还倒是有,而不剋腥的猫,还真没听说过哩,大概女人就是这么想的。就用那宝贝在吹喇叭的脖颈子上来回地蹭着。像爹这样从来没碰过别人女人的男人,只要遇着泼辣的媳妇向他叫阵,他就像挨烙铁烙了似的,惊悚地站起来啦。爹本来是坐在大板凳上的,为了躲开是非之地,就只有站起来吹了。爹是个方方正正的大高个子,他站起来像一扇子门样,任你哪个多情的媳妇,也望尘莫及哩。

周学宝发觉叔叔对待这些多情的小媳妇就自有他独门的招术了。一来叔叔没有媳妇,就不怕女人们跟他叫阵;二来年青气盛又是个火爆性子,任你是谁家的媳妇,想往他眼里揉沙子是万不可能的。当然喽,谁家的媳妇喜欢上他啦,若是朝他甜甜地笑笑,他心里喜欢,也会朝她笑笑的;若是找他说说话,他同样会满足她们。可是,哪个想占他点儿小便宜,对不起,你摸错门哩。叔叔吹喇叭的时候,谁家媳妇若是敢用她的宝贝在他脖颈子上操练,他会让她一下子记住叔叔一辈子的。真的!不信,你就在意地瞧瞧。叔叔一边吹着喇叭,趁看的人没在意,就腾出来一只手捏住他吹奏的那支大喇叭,继续地吹奏着,而另一只手却擅自离开了岗位,别人还以为他是想按耳朵上搔痒痒唻,哪知那只手却朝他脖颈后面拐去了,照准人家媳妇的宝贝突然搦了一下子。那媳妇就忙用两手去护。脸即刻羞得跟新娘子下花轿时头上蒙的顶头布通红,痛得掉了几滴清泪后,也只能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周学宝见叔叔那只手却又呼啦一下子在他自己的耳朵上,假装着胡乱地划啦了几下子,最后才又回到原来的岗位。吃了亏的媳妇,依旧舍不得离开,一直等到月明星稀的深夜了,吹喇叭的不吹了,才深情地用眼睛去勾叔叔,其实,那双眼睛里包含着很多的内容哩。叔叔后来曾经对周学宝说,太遗憾啦,那时候因为你叔还是处男,狗日的,对男女交媾的事,一点儿也不懂。那时候,你叔只是觉得怪好玩,才那样跟她们瞎玩玩的。后来你叔懂了。就跟她们玩真格的哩。叔叔吹喇叭比爹吹喇叭吹得还好。村里的人都这么说。叔叔吹出来的喇叭声音优美动听,会的曲子也多。叔叔无论去哪个村子吹喇叭,只要喇叭声一响,那些大闺妇、小媳妇就围上叔叔了。叔叔因为搞女人多了,也就搞出经验来了。叔叔说,趁天黑男人不在意,只要他看好的女人,管她闺女还是小媳妇,随便用几个眼神,就把女人勾上了。

周学宝开始总以为叔叔是因为大鱼大肉吃多了,拉肚子,才脱岗的。后来才知道,叔叔是带女人在家后子或者是在小沟坡子上搞的。有的女人挨叔叔搞上瘾了,还跟踪着叔叔到别的村子吹喇叭时再搞。叔叔还说,怪不得爷爷不教他吹《拉心曲》唻,爷爷真要是教了他吹《拉心曲》,他吹《拉心曲》勾女人,搞得女人还要多多哩。

周学宝记得,叔叔搞的第一个女人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叫张美兰。

张美兰是脱裤子张家的。脱裤子张家叫得是有点儿名堂的。村庄南湖有一条河,河不宽,里边却常年有水,水太浅了不能撑船,河上又没有桥,想从那里过河,必须得脱掉裤子趟水过去,即使是皇帝老子下来私访,只要从那里过河,也得脱掉裤子趟水过去。后来就有人说,这个村子不应该叫张家,应该叫脱裤子张家才对头。这个叫法后来就慢慢地被人叫开了。

其实叫得有名堂的村子,在淮北的乡下多的是,尤其在虹县境内,譬如说,叫八里铺的,实际是十里路。叫十里店的,实际是八里半。叫西集子的,却往东南看的。哪一个村子,都有一段子传奇故事,里面的学问可大着哩。

脱裤子张家离虹县县城不远,就在虹县县城挨西北拐子,离两山口那里很近。两山口也算是虹县县城的一个小景点,那里是当年垓下之战的入口。实际上,那里只是两个很平常的小山包子。

周学宝那天跟叔叔去脱裤子张家吹喇叭,是因为张美兰的爹张万富娶小老婆,那段时间也不知是什么黄道吉日,乡下办喜事的特别多。周学宝家的大门口,天天都有人在那里出出进进的请他们吹喇叭。那天还是月黑头的时候,爹带着两个徒弟朝江苏的睢宁县那边刚走,叔叔就把他从热被窝里喊起来说,走学宝,俺们去脱裤子张家!叔叔带着他和两个徒弟,摸着黑朝两山口那边的脱裤子张家去了。爹带的那两个徒弟,和叔叔带的这两个徒弟,都是爹答应收的。周家班喇叭一有了名气,就有人拜师学艺了。先着本村子里的两户人家的孩子,因为家里穷,吃了上顿接不上下顿了,恐怕儿子在家里呆着挨饿死,两户人家的爹娘就一家领着各个的儿子,进了周家班的家院子里,两家人就都“扑咚”、“扑咚”跪在地上,哭哭险险地说,周师傅,行行好吧,开开恩吧,收下他俩为徒吧。不然话,两个孩子都会饿死的。爹叹息一下就说,学吹喇叭有什么好,喇叭吹得再好,还是讨饭的买卖。爹始终认为吹喇叭就是向人家讨口好饭吃的营生。爹就收下他俩为徒了。接着,又有人来拜师了,爹同样收下他们为徒了。

走到两山口的时候,太阳就露出来了。周学宝心想,这脱裤子张家真特别,去那村庄必须得从两山口走过去才管。已经立过冬好几天了,太阳显得白白的,亮亮的,仿佛里面含着很多的水,照在身上,有点儿凉荫的。初冬的清早,两山口显得特别地清纯。周学宝发觉连自己喘的气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两边的小山山坡上长着稀疏的小树,树上的叶子也稀稀的,有的变成了枯黄色,有的变成了紫红色,朝阳的那一面被太阳照得发亮。树下边是一片枯黄色的落叶,那些落叶和地上枯黄色的茅芋草混杂在一起,上边也洒了一层亮亮的阳光。站在两山口当央的土垃路上,周学宝感觉两山口像扒倒了几间屋留下来的一个大巷口子,巷口里的阳光格外多哩。东南拐子是虹县县城,从城边子铺满一片阳光的麦苗子地里蒸发出一团薄雾。天上显得很干净,那里,看去特别灿烂。过了两山口,就沿着轧有四个木轱辘车辙的土垃路向南走约二里地,往西边再一拐,迎面就横过来一条河,周学宝见河有三四间屋宽,河水清澈见底,河边子长着一片片苇子和水草,苇叶子多半枯黄了,苇子上边只有稀稀拉拉的几片叶子及枯黄的苇缨子。那边有一片麦苗子地,过了麦苗子地,看见有一个村子,村里村外长的都是树,因为冬天了,周学宝就能从那片稀稀的树杈子间隙,和稀稀的树叶子间隙,看见一片黑褐色的土草屋,心里就觉得这个村子里的树,和村子里人住的屋,跟他前车轱李家村子是一模一样的。有只鸟正从河对岸上的一片刺槐树里,扑楞楞地飞出来,然后喳喳叫了几声,就朝村子的那个方向飞去了。周学宝的目光就跟着那只鸟飞去了。

学宝,快脱裤子下河趟水过去,河那边的村子就是脱裤子张家哩。叔叔说着,就把肩上的少马子朝河边子随便一搁,先拿左脚踩掉右脚上的鞋,再用右脚踩掉左脚上的鞋,接着,伸手拽开了勒在腰上的粗布条带子,把粗布大腰裤子脱掉,把东西朝胳肢窝里一夹,左手拎着鞋子,右手拎起少马子,两只大脚丫巴子踩进了冰凉的河水里了。

还有你们几个,都给我脱裤子趟水过去,叔叔说。

乖乖,怪不得那个村子叫脱裤子张家哩,周学宝嘴里叽咕着,就急忙脱掉了鞋子和裤子搁在怀里抱着,赤着小脚丫巴子朝水边子蹭,先是拿一只脚朝水里边踩,冬天的清早,河水刺骨的凉哩,那只左脚刚一沾上河水,赶忙地就蜷了回去,冻得他直打牙,腿上即刻起了一层小鸡皮疙瘩,可他一见那几个徒弟都光着大屁股走进水里了,他也就咬着牙跟着走进水里了。

河边子水很浅,只能刚刚没了周学宝的小腿肚子,可他趟水走到河当央,就看见了水底下有一道子黑绿色的深沟叫龙沟,龙沟只有两步宽的样子,叔叔和那几个徒弟打龙沟里趟过去的时候,水才没了大腿根子,周学宝趟水走到了龙沟边子却站在那里不敢朝前趟了,周学宝知道,他若是从龙沟里趟过去,水至少要没到他的胸口窝,他身上穿的他娘刚给他一针一线缝的粗布小棉袄就得湿透了。最终,还是他叔周玉武折回来把他抱过去的。

 到了河那边,周学宝就赶忙在河边子草上搓掉脚上的黄泥,穿裤子穿鞋,他一边穿,一边在他叔面前说,叔叔,俺们光着屁股过河,万一遇着女的过来了咋弄?

 叔叔听了,心里想笑,但是他没笑。就拿眼睛朝他侄子腿裆里的小鸟瞄了一下子,就说,有礼的街道,无礼的河道。毬唻,哪怕是虞姬娘娘走过来,俺怕个毬!

 那天早晨,叔叔带着周学宝和他的几个徒弟,刚走到村头的青石板铺的小桥上,新郎官张万富就派人迎过来了。

 那时候,太阳快爬上树梢子了。周学宝和他叔几个人就跟着一个麻脸老头子走进村子里。周学宝感觉天地间特别亮,特别暖,天空跟洗过的样干净,太阳也显得特别低,就像一团子刺眼的白亮团子悬在村子的挨上边似的。房前屋后,到处淌着阳光。村子里有不少人家已经在吃早饭了。乡下人冬天吃早晨饭都比较晚。有的人家屋脊上的烟筒里还冒着缕缕青烟,有的人家才刚拉开大门,肩上挑着两只大木桶,去村外边的吃水井挑水去了,周学宝见吃早饭的村民,手里端着大黑碗,有的是端着大黄碗,蹲在自家门口美滋滋地吃着,也有十个八个身上穿着一样颜色的老粗布衣裳的男人,聚在一个大巷口里边吃的,虽然吃的是杂粮饭,但个个都吃得特别开心哩。

 在村子当央的一棵老槐树上,周学宝看见了两三只花喜鹊子在树枝上喳喳地叫着。

周学宝他们几个吃过了早饭以后,办事的人家就在自家门口放了一张大方桌子和四条长板凳,还在大桌子上面放了一壶茶、一只碗、一包洋烟和一盒子洋火。周学宝和他叔还有几个徒弟,就坐在那里吃烟喝茶拉呱,等待新娘子的到来。还没到一袋烟的功夫,就有一个剃了光头的小伙子跑过来,气喘吁吁地告诉麻脸老头子,说,听来人说,花轿都过了两山口喽。周学宝一听,心里就乐了。心说乖乖,新娘子坐在花轿里怎么过河呢?难道新娘子也得脱掉裤子,露着大白屁股趟水过河吗?想着想着,就嘻嘻地笑了。大约一袋烟的功夫,麻脸的老头子就嘴上一边吸着洋烟,一边笑嘿嘿地走过来,对坐在板凳上吸烟的叔叔说,周师傅,劳驾你去村外迎接一下子。周学宝心想,麻脸老头子可能就是老执。周学宝望见他叔把嘴上正吸的洋烟朝地上一丢,用脚踩了踩,就带着周学宝他们几个,打鼓,敲锣,吹着喇叭去村外迎亲了。

那天,周学宝跟他叔吹的曲子是《抬花轿》。后边跟着一坨子小孩子,一条大花狗也跟在旁边跑着。

过了村头的青石板小桥,周学宝就远远地看见从前边的土拉路上过来一大窝子人,还有一匹大白马,一抬大花轿。吹喇叭的是走在最前边的,后边跟的是新郎官骑着大白马,再后边是四个穿黄戴红腰上勒红的男人抬着的花轿。

迎亲的喇叭和送亲的喇叭在村口就遇上了。两班喇叭一碰面,花轿就得停下来,吹喇叭的就得在一起对蓬,这是虹县的规矩。不过,这只是一对一的暂时性的对蓬,跟去参加比赛是两码子事,这种比赛是不需要名号的,也就是说两班喇叭对着吹时那一方围观的人多,那一方就有面子。其实这主要是为了增加欢乐的气氛。于是,两班喇叭就各自站在各自的地盘子上吹奏起来。从村子里跟来的小孩子,也都呼啦一下子跑过去围住了花轿和吹喇叭的人,村子里的大人也纷纷跑过来了。

真是山不转水转。周学宝见那边吹喇叭的是李二那帮子,还有那个辫着两根细小辫的小女孩子。李二还是戴着那顶西瓜壳小帽,小五十岁的人了,两只眼睛还是猴精猴精的。那么烔烔有神。才二三年不见,小女孩个子蹿出来有一头,身子还是细溜的,辫子也黑了,也长了,两只眼还是凶凶的看着人,小女孩一边吹着小喇叭,一边用眼睛朝这边看着,周学宝觉得小女孩是在看他,他这里嘴里吹着喇叭,心里就觉得慌慌的。叔叔见侄子突然间吹走了调子了,心里就明情了。叔叔就用一只手拿着喇叭吹着,用另一只手朝周学宝的身子上轻轻地搔了一下子,说小屁孩子,八字还没一撇呢,就想护着未来的老丈人喽!

周学宝的脸“唰拉”一下子红了。

新娘子是虹县城西南拐十多里地一个村子上的。她家请来吹喇叭的李二是新娘子的表叔。李二一见那边请来吹喇叭的是周家班二掌门黑脸胖子周玉武和那个叫周学宝的留后拽的小男孩子,就对身边正在吹喇叭的那个辫两根细小辫的小女孩子道:闺女,咱父女俩可不能轻视噢?听讲周家班这个二掌门,吹喇叭比他哥周玉文还强。那个小男孩子更不能轻视噢?听讲他家里来了个瞎老头子,是那小男孩子的太爷爷,据说很可能就是当年吹喇叭把宫女给吹上了床的那个宫廷神秘的乐师。那个瞎子曾经是全国第一的喇叭王哩!还听讲,那个瞎老头子每天早晨都在没人看见地方偷教那个小男孩子吹奏。小女孩子听了愣了一下。接着,就把嘴里吹的小喇叭拿下来,说爹,俺才不稀罕那个小屁孩子唻!李二就想我堂堂的一个老江湖,今天,无论如何不能在这里失面子了。李二就把门面家伙最拿手的曲子抖出来吹了。

李二吹的是大喇叭,小女孩子吹的是小喇叭,吹的是《雁落沙滩》……

李二是领吹,他吹奏的是头雁从地面起飞的叫声,看的人都一起鼓掌叫好。叔叔就说,学宝,别看他吹得怪好,凭他那两下子,赢不了咱。叔叔又说,看在咱未来的侄媳妇面子上,咱就饶了熊家伙他这一回吧。

周学宝的脸“唰拉”一下子就又红了。

接着,叔叔道:但是,爹就是因为跟他对篷累死的。这个仇,咱一定得报!等下次什么时候再跟他对篷决赛了,我一定让他败得落花流水!这一回,咱就顺着他吹算毬。叔叔吹大喇叭,周学宝吹小喇叭,大喇叭领吹,叔叔吹的也是头雁从地面起飞的叫声,在这边围着看的人,也都一起鼓掌叫好。

吹罢了《雁落沙滩》,接着,李二那边又吹了《百鸟朝凤》……

这边,叔叔和周学宝也吹《百鸟朝凤》……

那天新郎官骑在马身上始终没有下来。那匹大白马的屁股后边,是停在地上的那顶通红的大花轿。新娘子坐在花轿里面,轿门被红布帘子挡上了,因为在花轿还没有抬到新郎官的家门口的时候,外边的人不兴掀轿帘子看新娘子的,坐在轿子里的新娘子,也不兴掀帘子偷看外边的人。周学宝那天只是顺着李二吹奏的曲子,随便地吹吹,自然就能腾出一些空,仔细地看一下骑在马上的新郎官了。新郎官原来不是俊溜的年青人,竟是个一脸黑皱巴叽的小老头子。咧着嘴巴笑的时候,周学宝看见他满嘴是霉酱豆子样的牙齿。周学宝发觉他骑在马身上一点儿也不安分,老是好转脸去瞅他身后边的花轿门帘子,像是嘴里边还咕唧着些什么,周学宝就听不着了。

太阳把新郎官胸前别的大红花,和马额头子上别的那朵大红花,照得鲜红鲜红的。

麻脸老头子这时候将手里的一支没点着的洋烟,朝耳朵上一夹,然后就选着路边子的一块栓牛的石头,朝上一站,连拍了几下子手掌,说吹得好,吹得好,两边的师傅吹的都好!接着,麻脸老头子又一边鼓掌,一边说,大家都给鼓掌!

一片热烈的掌声就在村头响了起来。

热烈的掌声过后,麻脸老头子就两只拳头子猛一攥紧喊了一声:

起轿!

迎亲的队伍就缓缓地进村了。

那次在脱裤子张家吹喇叭,周学宝感觉收获最大的还是叔叔把人家新郎官的大闺女给拐走了哩。

后来周学宝就想,那天在脱裤子张家,叔叔如果不是出风头吹奏,也许就不得把张美兰给勾引哩!一个大户人家的闺女,肯定是不会看上一个从北边乡下过来吹喇叭的。

周学宝记得那天他在张家大院子里听麻脸老执唱完《新娘子走十二步》,刚打院子里出来的时候,就看见叔叔正站在门口的那张大桌子旁边吹喇叭。整个的大门口就都围满了人。差不多,全村的男女老少都跑过来看稀奇了。看吹喇叭,对于脱裤子张家人来说,肯定不是头一回,但看像叔叔吹这样好的喇叭的,却还是老和尚娶新娘子头一回哩!

周学宝从来没见过叔叔吹喇叭有那天那么张扬的,连周学宝当时都看呆了呢!叔叔那天异常兴奋,他手里拿着两支喇叭,一手拿着一支喇叭,时儿吹一支大喇叭,时儿吹一支小喇叭,他一边吹着,还一边舞蹈着。周学宝感觉那天叔叔特别激动,他脱掉了外边的小棉袄,上身只穿着一件粗布的对襟小褂子,刺眼的太阳把他的黑脸和黑脖子照得湿亮亮的,两个徒弟也不再打鼓敲锣了,都愣愣地看着师傅最精彩的表演。看的人时时拍巴掌喊好!好!好!!!那天叔叔吹奏的是《十样景》,吹到特别兴奋的时候,竟然一下子跳到大桌子上边吹了。可他刚跳上大桌子上开始吹奏,李二就带着他的喇叭班七八个人走过来,心里就觉得周家班这个二掌门,吹技明显胜过当年他爹周大头。李二就说,周师傅,俺们急等着到浍沟拜把子兄弟那里赶场子,后会有期喽!叔叔站在大桌子上也向李二笑笑地回了一句:后会有期,李师傅。

李二他们走的时候,周学宝发现那个小女孩狠狠地看了他一下,两只眼睛还是那么凶。周学宝心里就慌慌的。再一次记住了小女孩子右脸上的那颗黑痣。

叔叔又继续吹奏着。

周学宝觉得叔叔表现得有些奇怪,就东张西望地去找,终于在门口土垃路那边靠着一棵树干上堆的小麦穰垛边子找着秘密了。那里站着一个穿红洋布小棉袄的大辫子闺女,周学宝发觉她正在含情脉脉地朝叔叔瞅着哩。同时发觉叔叔的两只眼睛正在贪婪地朝人家那边一瞄一瞄的哩。周学宝就在心里嘻嘻地笑。心说,叔呀,叔呀,你是见不得腥的馋猫哩。

淮北冬天的晚黑里,月光显得像熔化了的白银在乡村的土地上流淌着。那天晚黑,周学宝用小喇叭独奏了《百鸟朝凤》,立即换来了看的人一片热烈的掌声和叫好声。接着,叔叔玩了周家班的一些小武场,如嘴里喷火啦,吐彩虹啦,吐旗杆啦,口中吞剑啦,等等,等等。一直到了深夜,村民们才陆陆续续地离开那里。到最后,只剩下几个迷恋叔叔的单相思的小媳妇和一两个溜溜俊的大闺女守在那里啦。因为周学宝发现两根粗大辫子拖在腚瓣子上的那个白脸大闺女就站在叔叔的挨旁边,叔叔一激动,竟然吹奏了在淮北广泛流传的民间小调《送情郎》了。

那天晚黑,叔叔刚吹完了《送情郎》,大辫子闺女就挪到叔叔跟前把头低着,两只白嫩嫩的手摆弄着垂在怀里的大辫子,呢喃地说,你这位大哥真荤哩。叔叔借着放在大桌子上边马灯的光,朝那闺女的怀里瞅了一下子,嘴巴咧了咧,没吭声,有些受拘束的样子。

大辫子闺女手里摆弄着怀里的大辫子低着头,有事没事的问。问过了,又抬起了头朝叔叔的脸上瞅了一下子,达到了目的,却又把头低得低低的。

叔叔心里润润的。

大哥,你多晚子走哩?她问。

叔叔答:明个一早清子。

那天晚黑的故事就这样悄悄地结束了。

第二天一清早,周学宝就跟着叔叔和几个徒弟,走出村子,来到那条东西河的河沿边子,刚脱掉裤子想从河里趟过去,周学宝却突然看见在河对岸的一棵刺槐树下边,背朝着他们站着一个辫着两根大辫子的大闺女。

周学宝一边趟着水,一边说叔,你看那儿有人哩。

叔叔就眼一睁,有人咋啦,难道能把你的鸡巴咬掉不成?

可周学宝望见叔叔朝那边抬头望了一下子,脸即刻就变成猴子腚了。就赶紧给周学宝和那几个徒弟使眼势,意思是:都别吭声噢。周学宝就想起了昨天他们脱裤子过河时,叔叔理直气壮地说过的那番子话了,就说,叔!昨天你不是说有礼街道,无礼河道吗?叔叔脸红红的把嗓门子压得低低地说,学宝,就你个熊羔子话多。昨个是昨个,今个是今个。难道你没听讲,从前皇帝下圣旨还有更改的咧!你若是再敢多嘴多舌的,叔就不抱你过龙沟喽。

几个徒弟听了,心里就想笑,有一个徒弟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可他慌得赶忙用手把自己嘴巴捂上了。

周学宝心里不服气,就把嘴巴噘多高。

他们就都蹑手蹑脚地上了岸,急急地穿好裤子以后,那个大闺女才把身子转过来,叔叔没忙着过去。周学宝看见,她用手势招呼他叔,叔叔就脸上红巴红巴地蹭着水过去了。

那一幕很精彩。

一男一女站在河岸上的一棵刺槐树下甜甜蜜蜜地说小话,连偷听他俩说话的太阳都羞红脸了。

周学宝知道她叫张美兰,是大财主张万富的闺女。那天早晨,叔叔在小树蒲子里,跟张美兰真枪实弹过后,张美兰就硬是要跟叔叔回到前车轱李家,要嫁给叔叔。

叔叔说了好多好听的话,那天早晨,张美兰才放了叔叔一马。可是,后来没几天,张美兰竟然找到了前车轱李家,硬要嫁给叔叔,叔叔就躲着不沾家。爹为了这样训了叔叔多少次。叔叔就是宁死不愿意跟张美兰结婚。叔叔告诉周学宝说,他不想结婚哩。因为这事,周家班差点儿因为叔叔吃了一场官司....

特别声明:

特别声明:

周恒,男,汉族,安徽灵璧人,本科学历,中共党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安徽省作家协会理事,安徽文联第二届签约作家,宿州市作家协会执行主席,灵璧县作家协会主席,医院骨科主任,当过兵,上过大学,师承安徽中医学院当代著名骨科专家、国师、丁锷教授,中医高徒,受高等教育六年,安徽省首届中医骨科专业委员会理事,手法接骨乃安徽实力派高手,曾经手法接骨治愈宿州四铺村民岁张氏转子间粉碎骨折迄今传为佳话,年被卫生厅选为“安徽省首届中医跨世纪人才”,因业余酷爱文学创作,八十年代初在《人民日报》、《小说林》、《安徽大学》、《安徽日报》等发表短篇小说,九十年代初在《清明》发表中篇小说,年始在《作家出版社》、《大众文艺出版社》、《安徽文学》出版、发表《汴城》、《汴山》、《汴水》等四部长篇小说,《汴城》获得首届宿州市文学创作金奖,《汴山》得到有关著名评论家及作家好评,《汴水》获得海内外华语文学创作最佳小说特别奖,年省文学院等专程在灵璧古城召开其长篇小说研讨会,年被宿州市委宣传部评为“十佳文艺工作者”,年被省文学界评为“灵璧四杰”。年长篇小说《喇叭》入选安徽省首届长篇小说精品工程,并由安徽文艺出版社出版。中篇小说《喇叭生咽》获得安徽省第二届小说对抗赛铜奖,同时获得宿州政府奖文学类一等奖。

赞赏

长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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